第五章 眸若清溪映彩凤
初来南江半日,不仅珍藏许久的书稿被查没了,酒楼中还稀里糊涂的搭进去几两银钱,吴启仁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原本对南江富硕之地的憧憬也一下子淡了许多。
“不过这罗浮春确实很香。”他晃了晃手上半壶酒,闻着那从壶口飘散出来的酒香,顿时又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了。
吴启仁,字敬亭,渔阳泗同县人,在北江姓吴的很少,他的祖上原是江西道永安人,后来跟随梁朝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乱世之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之后梁朝一统天下,吴家便定居在了北江。
他是实实在在的将门之后,只是随着皇朝延续数百年,多少参天大树变成了朽木,吴家在他爷爷那一辈便彻底衰败了。
吴启仁依稀还能记得幼年时自家老宅的样子,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却也有三进四弄二天井,在当时的泗同县算得上是乡绅贵族了,只是后来家中发生了一场变故,使得他与父母离散,等到他再次回来时,他家老宅却易了主,父母也没了下落,从此他便成了一个无亲无故的人。
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了数年光阴,直到近期,在一位儒学宗师的点拨下,他才背上书箱,沿着巫江南下,计划便是去江西道吴家祖地看看,顺便了却先生遗愿。
乘着渡船过了北江,烟州城就是他踏上南江的第一站,之后还要越过层峦叠嶂的东楚之地,再走支江河道,才能进入岭南,这一路多的是凶险莫测,传言岭南盘亘着众多牛鬼蛇神,要进永安城,必须先过一趟鬼门关,现在又是乱世之秋,吴启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完这条路,只是他不能放弃,因为这是他的历劫之道,至于历的是什么劫,他那先生也没有说清楚。
背着书箱,在烟州城的河堤上静静的走着,感受迎面吹来的和煦微风,其中裹挟着花草清香,这便是南江春风的味道,可没有北江那种大风起兮飞沙扑面的感觉。
徜徉在春风里,不知不觉间便走过了长长的白沙柳岸,从狭长的胡同里穿行而出,眼前所见蓦然有了变化。
只见在一片白墙绿瓦之下,掩盖着座座破败老旧的屋舍,这些房子的砖石风化的厉害,好些地方都是用黄泥补砌,房顶是大片的坍塌破洞,勉强能挡住一些风雨。
小巷弄口十分狭窄,而且遍地都是粪便污物,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气味扑鼻而来。如此糟糕恶劣的环境,与那风景秀丽的白沙柳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吴启仁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污物,走进了这条好似豚肠般的巷子,巷子里的居民不少,他们可能是很少看到有穿着华丽的公子哥会来到这里,加之吴启仁长相俊逸出众,因此当他踏入巷子之时,便有不少人放下了手中的活,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吴启仁点头微笑致意,只是他这一举动更加深了巷中居民的疑惑,一个个暗自猜测,莫不是哪家的傻少爷迷了路?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许多人退回屋中关上了门。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一个忙碌的小身影却引起了吴启仁的注意。
“烟州城真小啊。”吴启仁忍不住感慨一声。那瘦小的身影正是酒楼中偷偷溜走的负锅小贼,此时他正蹲在地上刷洗着那口大黑锅,也许是注意力过度集中的缘故,就连吴启仁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咳咳。”吴启仁轻咳两声,孩子身躯陡然一阵哆嗦,接着竟是下意识的丢掉大黑锅向前跨出两步,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瑟瑟颤抖了起来。
吴启仁愣了一下,转而心头泛起一丝酸楚,想来这孩子也是被人欺负惯了,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做出自保的举动。
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孩子听到这轻柔的声音,微微转身抬头,从手臂的缝隙间偷偷瞧了一眼来人,旋即立马又低下头,用稚嫩清脆的嗓音说道:“对不起,这口锅你拿去吧,求求你别打我。”
吴启仁闻言心中又是一软,这孩子是认出了自己,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来找他算账的。
他看了一眼旁边用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拼接起来的门,询问道:“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孩子听到这话,顿时好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般跳了起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然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了门口,紧张的说道:“连累了你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要为难我的家人,我是拼死也要阻拦的。”
“哈哈,悉听尊便?”吴启仁被孩子那大人般的语气逗乐了,他伸手在孩子额头上弹了一下,明显比同龄人要矮小一些的孩子立刻紧闭双眼,缩着脖子,“哎呦”轻呼了一声,这一下是真的挺疼,额头火辣辣的,不过紧接着,一只大手就按在了他的头顶,轻轻的揉了两下。
感受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温暖,孩子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双杏子状的漂亮眸子正与他对视。
吴启仁端详着那张黢黑的小脸,此时他的心中也是一阵波涛起伏,从这双明澈若溪的眼眸中,他竟然能看到一抹霞光流转,像极了一只翱翔于星河中的彩凤。
气运之说本是道家对天道命理的描述,吴启仁并不是十分了解,但是在看到这双清溪明眸映彩凤时,他深信眼前孩子是个身具大气运之人,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伟业,只是现在明珠蒙尘,需要有人为他拂去灰霾而已。
如今乱世征伐,中土六国争斗不休,番邦蛮夷也在蠢蠢欲动,江湖之上豪杰辈出,僧道两教自不必说,斗了几百年也不见气运衰减,是真正的天道宠儿。
还有就是北边的燕晋李家,李氏双雄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开疆拓土的帝王之才,这些都是与九州气运相连的人,一旦在乱世之中有了立足之地,日后成长皆是不可限量。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在这脏乱差的贫民窟中竟然还能遇见一名身具气运的孩子,缘之一字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孩子不知吴启仁为何突然看着他呆呆的发起了愣,他只觉得眼前这人长得太好看了,被他这么盯着很不好意思。
他那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使劲搅着缝满补丁的衣摆,隐藏在发丝间的耳朵红的好似燃烧的木炭。他怯怯懦懦的喊了一句:“大哥哥。”
这声稚嫩的叫唤将吴启仁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轻轻拍了两下孩子的脑袋,收回手说道:“放心吧,我不是坏人,那口大黑锅我也不要。”
说着,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孩子稚气未脱的脸庞,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头声若蚊蝇似的回答道:“初九。”
就在二人交谈之时,屋内突然传出急促的咳嗽声,接着便是粗重的喘息,孩子的眼神顿时变得焦急了起来,也顾不得这个刚认识的漂亮大哥哥了,转身便跑进了黑暗的屋子里。
吴启仁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跨过了门槛,刚进入屋中他就急忙捂住了口鼻。破旧的小屋并不大,四周没有窗户,黑暗的屋子里只有几缕日光透过脱落的墙砖缝隙照射进来,因为不通风,加之靠近江堤旁,湿气较重,所以屋内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其中还掺杂着难闻的腐臭气息。
这屋里的摆设也是极其的简单,只有一张由两条长凳架着的木板床以及不知从哪捡来的矮脚桌,离床不远的墙角有一个用黄泥堆砌起来的简易土灶,上面那口大锅已经破了个窟窿,难怪那孩子会去酒楼偷锅了。
小小的屋子里就这么简单的几样东西,这户人家可以说是贫民窟中的难民了。吴启仁眯起眼睛,渐渐适应了屋中的黑暗,就看到初九正站在床边,拍打着床上厚厚的败絮棉被,被子下面躺着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便是从那发出来的。
吴启仁悄悄走过去,借着砖缝间的一丝光亮,他清楚的看到,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极有风韵的女子,只是因为病痛的折磨,她的面容显得很是憔悴,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双唇干的发白,掩在胸口的被子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斑驳的血迹。
女子眉眼间的神情与初九有几分相像,应该是家中长辈。待到女子喘息稍缓,便听初九担心的问道:“姨娘,好些了没?”
女子微笑着,正待说几句宽心的话,眼角余光却瞥见站在黑暗中的吴启仁,她顿时就瞪大了双眼,下意识的想要坐起身来,紧张的问道:“你是何人?”
她这一动,立刻便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初九赶忙扶着她,帮她理顺了气,这才指着吴启仁说道:“姨娘,这个大哥哥不是坏人。”
女子眯眼凝视片刻,待看清吴启仁穿着面貌是个年轻的公子后,这才稍稍放下些许戒备,用责怪的语气对初九说道:“不要看到别人长得好看就认定不是坏人,有些大奸大恶之人最擅长用好看的皮肉来迷惑人了。”
吴启仁在一旁听得着实是尴尬之极,只能呵呵干笑两声来掩饰窘态,他问初九:“这位是你的姨娘?”
初九点了点头,面带悲伤的说道:“我的父母死于战乱,姨娘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前不久,姨娘旧疾复发,我偷……借了点钱,给她请了大夫,可吃了这么多药,姨娘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说到最后,初九已是抽泣了起来,床上女子心疼的拭去初九脸上的泪水,只是这一抹,泪水混着锅灰,直接把他涂成了花脸猫。
吴启仁目光在女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走过去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在下略通医理,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让在下为你诊个脉?”
他话音刚落,初九立刻抬头盯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泛着希冀的光芒,女子却是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吴启仁见那女子不说话,就当她是默许了,于是告了声“失礼”便坐在床边,探手按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上,那似模似样的神态倒确实像个江湖郎中。
只是过了片刻,他松开女子的手,神情严肃的闭眼摇头叹息一声,“哎,已是病入膏肓,神仙也难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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