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170章
卯时初，凤止殿。
寒时日短，外处仍是静谧夜色。
软香红帐榻上的女子悠悠睁开眼睛，她才坐起身，早等候在榻前的婢女们便吹亮灯烛，替她掀起帐纱，有婢女伸手扶她，有婢子半跪榻前替她穿鞋，她一站起，又有另两个婢子端了清水花露至面前，恭敬地伺候她洗漱净面。
不必她开口吩咐，贴心婢女便已扶着她坐到镜前，抬手替她梳发、敷粉上妆，画眉的婢女一收手，案上那满珠凤冠便戴到了她的发间。
妆容才罢，捧着华服的婢女便上前替她穿衣。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等得腰间珠链子上悬上龙凤玉佩后，她才启朱唇：“陛下现下何处？”
在她起身时，便有婢女往太极宫中去，她才问出此言，前去打听的婢子正好踏进殿中，莲步上前，隔着数重纱答道：“陛下……陛下在往大理寺的路上。”
秋梧抬眸，几分不解：“祭祀天地吉时已定，怎此时往大理寺去了？可是朝中有了要紧事？”
探听消息的婢女声音穿过纱帘：“好像是、淮临公主拦下了陛下，听闻是大理寺的时少卿查了桩案子，说是要请陛下亲断。”
秋梧动作顿了一瞬，她眯起了眼睛，语调缓慢：“哦？什么案子，是要陛下亲断，还是在今日，时少卿此举，若误了祭祀大典怎好。”
探听消息的婢女不敢多言，只能垂头而立。
殿外倒是朗报常如海的名号，他一踏进门，便尖着嗓子道：“奴才常如海见过皇后娘娘，陛下有令，大理寺今查明了云若寺与宋二公子的案子，陛下担忧娘娘久候，便请娘娘一处去听听案子。”
秋梧步履轻缓，她从纱帘后走，平和道：“这大理寺乃是前堂之臣，后宫不扰前堂事，即便本宫是皇后，也不能坏了规矩。”
常如海笑了一下，道：“陛下说了，云若寺的案子，事关慧禅和尚，娘娘常读佛理，此是为了教娘娘安心，至于宋二公子，这是家中祸事，陛下亦去请了祁王殿下同来宫中。”
秋梧颔首：“既是如此，臣妾自当领旨。”
大理寺。
还未至破晓时分，但天际已是初亮，秋梧着华服坐于一侧，淡看着堂下时玉书与柳简并肩而立，在他们不远处，是跪在地上、低头看不清神态的的归弦。
“天寒了，奉一杯热茶给皇后。”
宋樊济端坐上首，他伸手握了握秋梧的手，觉察到她手指冰凉，体贴道：“若还觉得冷，便握着朕的手。”
秋梧垂眼点头，模样乖巧。
连义扶着宋安济急匆匆赶至，他身着朝服，珠冠正带，显示如秋梧一般，都是准备参加祭祀大典的途中匆匆被唤来。
宋文衡此时也由刑部的人送进来，二人相遇在门口，宋安济先是一怔，而后不自觉便上前两步，反是一向敬慕父亲的宋文衡，却难得避开父亲的直视，偏头看向一旁。
这无声的抗拒让宋安济走向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扭转方向先他一步踏进殿中。
再没有回头。
自然也没有看到宋文衡在他移开目光的后一瞬便再次看向了他。
宋安济站在殿前，拱手向宋樊济行了一礼：“陛下，今日虽只是小祭，却也当守祭礼规矩，为何突然停了礼典，而来大理寺？”
宋樊济应道：“祁王兄，星衡此番来京，却不幸殒命，朕应了你，会给你一个交代，如今大理寺已查明真相，你自当一处听一听星衡的案子。”
宋安济红着眼：“陛下深恩，臣替星儿谢过陛下，只天地浩恩，护我大黎，陛下当以江山百姓为重，星儿的案子，典礼后再断也不迟。”
“朕已经使常如海去同礼部交待了，朕只须登昭明山祭礼便好，宫中之礼，由淮临替朕就好。”
天子膝下无子，唯淮临公主一个胞妹，由她作替宫中跪拜之礼，也有过前例。
宋安济掩下眼底深思，不甘不愿坐到了一旁。
秋梧环顾一周，温声道：“既然祁王殿下也到了，不如便早些开始吧，虽误了宫礼时辰，却不可误昭明山的祭礼。”
宋樊济也点点头：“时卿，淮临说你已经查明杀害星衡的凶手，是堂下跪着这个女子吗？”
他的身子稍稍前顷，试图看清女子身份，可归弦到底心虚，又从未曾见过这一堂高官，早被吓住，跪在地上只尽力使自己的发抖轻些。
宋樊济收了打量之意，问道：“她是何人？”
“回陛下，此女名唤归弦，旧湖川郡官曾眺之女。”
“既是郡官之女，为何无姓？”
秋梧眼波微动，小声提醒道：“陛下，曾眺是罪官，奎和十九年时，刑部在湖川一地曾查出了私矿一案，曾眺是为郡官，有失察之过，落罪后家中亲眷皆夺姓氏。”
一经提醒，宋樊济也记起，他手微微颤动着，十余年过去了，堂下跪着的，是因京都风雨变幻而受波及的存者，他不敢去想，在十余年前这个女子是不是也像今日这般跪着，等着定罪。
秋梧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像是安慰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女子略是冰凉的手一下刺得他回过神来，宋樊济正了身子：“原来是她……你这些年，是在京都？”
听了问话，归弦身子一颤，压下惧意，小声应了：“奴居宁州沉月楼。”
宋樊济点了点头，向时玉书道：“时卿。”
时玉书得了示意，应话道：“宋二公子死于东市酒肆二楼，于窗台前身压长卷，经检验，其头、腹部、肩上有伤，口、喉咙有毒物朝暮之害，肩上的伤，已做处理，有包扎、药用之痕，应非在酒肆中所受的伤，而其余伤处，皆是本次所置。”
宋安济扶住心口，似乎通过时玉书这寥寥数语中，感受到了宋星衡死时的痛苦。
那个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自己左右的儿子，他看着他一点点大长成，他的功夫、他的射御，皆是他亲手所授，他听过无数人说，他的次子像极了他。
可这样的一个儿子。
死在了京都。
死在……这么一个女子手上？
他咳嗽了两声，脸涨得通红，手指伸手，竟也有了两分颤抖。
那个伺奉在他膝下的少年乘风离开，他就老了。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衰老。
归弦看了他一眼，对这个情绪难平的男人生出一丝的歉疚，可她只能点头：“是。”
宋安济眼中盛出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儿子！”
站在堂下的宋文衡看着眼前极力控制着愤怒与悲伤的男人，心中却一片悲凉，此时的他，甚至有些嫉妒起那个已经身死的庶弟。
如果是他死去，他的父亲，会不会像现在一样，放下祁王的身份，也会失尽仪态，道一句“他是我的儿子”。
他眨了眨眼，克制住心底这灰暗的念头。
“那我呢？祁王殿下失去了一个儿子，便已痛不欲生，十三年前，我的父亲不过失察之罪，可我却家破人亡，一夕间，便沦为娼道，此生无望。堂上诸贵人，可否告知，我的父亲当年获罪，可曾有人怜我无依呢？”
堂上无音。
许久，一道清音打破沉静：“不过失察之罪……尔可知州官若失察一人，便官降一级，失察十人，官削三级，三年无俸，失察百人，罢官隐田，此生不授官职。而你的父亲，失察私矿，光是矿场，便案涉百余人，还有半山矿石无踪，后果难测。你一句轻飘飘的‘不过失察之过’，却是掩不过因你父亲之过，朝廷处置后果所耗费的心力。”
她看着归弦，目光清明：“一人得道，荫恩三辈，行差踏错，却只能罪及一人？归弦姑娘以为何为律法森严？连坐之政，便是震慑大黎官员莫尸位素餐，警醒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者，何为天子臣、何为百姓官。”
归弦一顿，眼眶便红透了。
柳简叹息一声，二者皆无过，只是处地不同，观事视角自不同，只不过她未想到秋梧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向来所扮演的角色，是冷眼看世事的人。
宋樊济看着她：“依你之言，谋害宋星衡，是因你父亲蒙罪、使你半生凋零之因？”
归弦低着头，已不敢看堂上之人，但闻此话，她又将当日在时玉书面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道：“奴已知罪孽深重，不敢再将罪责牵与旁人，只盼贵人垂怜，赐奴一死。”
宋安济闻得她杀人的经过，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也尽是血色，他努力呼吸着，压下喉间涌上的甜腥：“死……只是死，太便宜你了。”
眼前的事物都模糊起来，他固执地转向宋樊济所在的方向：“既然凶手已明，还请陛下决断。”
宋樊济皱了一下眉，他虽不知案件详情，但若此案只是如此，怎须他来断？
何况，宋星衡身死时下压的画卷，早有人临摹送到了他的案前，在这个唤作归弦的女子口中，仅是她去见宋星衡的缘由，可此画之意图，她却丝毫不知。
他看向时玉书：“时卿，此案可与女所言一致？”
时玉书冷静地摇头：“回陛下，宋二公子之死，与此女确有关系，但却非她所为。”
归弦猛得抬头望向他，才缓过神的宋安济再度皱起了眉头，而宋樊济与秋梧则齐齐看看屋中的另一人——宋文衡。
这个曾经出现在现场，被捕后却一言不发的祁王世子。
这个虽有世子之位，却自幼被祁王丢弃在京都的儿子，会像归弦所说一般，不满自身境遇，而暗下杀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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