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ter43
“能给我再添点水吗？”贺松开口打断瞿靖宇的讲述。
灯光引来一群细小的飞虫，夏天还没完全过去，风扇转动，在已经变凉的深夜里吹来一阵一阵细腻的风。
瞿靖宇看了贺松一眼，拿起地上的保温瓶分别给他和自己添水。
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瞿靖宇不是一个很好的说故事的人，他的叙述多半只有因果，像超市购物买回来的产品说明，把周倪拆解开来，从制造形成和生长环境开始讲起，段落式的呈现她的人生。
好比讲述一个人在伤口还没愈合时撕开绷带，却只字不提撕扯过程血肉牵连带来的疼痛。
所有的苦难被笼统概括为一个事件，模糊掉的是中间许多细节。
可饶是如此，扁平化的叙述也没有减轻周倪过去的沉重。
贺松喝完一杯热茶后又添一杯水，茶水的颜色由深绿褪为干枯的青苔黄，像铁锈沉底，过往被时间烤焦。
瞿靖宇问要不要给他换茶，贺松摆手说不用。
“周倪是怎么跟我妈认识的”他两只手捧住软塌塌的塑料杯。
“和你妈的相遇是在我之后的事情了。”瞿靖宇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烟瘾也犯了，他看贺松坐这里，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香烟盒正犹豫要不要递给他一支，“你抽吗？”
干脆直接开口问。
对方摆了摆手，润白细腻的脸庞，因为太晚也因为疲惫，他的下巴已经冒出青色的胡茬，但一双眼睛还闪闪发亮，很有男孩子无所畏惧的天真模样。
比较起十年前的周倪，瞿靖宇咬着烟摁亮火机，他被她真的保护的很好。
“当初我在外面跟人讨债，周倪一开始觉得新鲜好玩也跟着要去，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好让她真动刀动qiang，就让她跟在后面办孕妇，肚子里面塞个枕头，遇到欠债人的老婆就跌跪在对方面前，红脸白脸打配合，也真的收回几次钱。那时候我所谓的大哥，觉得周倪机灵会来事，特意分钱的时候多给她一些，想她长干。”
瞿靖宇靠在一张新买回的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手指抵在额头有疤的地方，两条眉毛在烟雾的笼罩下螺旋式的拧在一起，烟灰燃成长长一截，回忆也在跟着燃烧。
“周倪当初没钱，很多次都背着我单独行动，就想把钱收回来提成的时候一个人独享。她知道欠债人大多都是男性，人高马大，打不过也说不通。所以她经常找到欠债人的家属，还是肚子塞个枕头，大哭大闹，要人家不配合，周倪就拿酒瓶砸自己的头，满脸血红红，她把碎玻璃渣捡起一片抵着自己的脖子，说要么还钱要么见血。”
瞿靖宇被贺松吓到的样子逗笑，“别惊讶，人在没钱的时候都姿态难看。”
“我们老大成了老板，成立了一个小型公司，周倪节省人力物力财力的讨债方式他很满意，提成和奖金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多两倍。树大招风，她这样就算我无所谓也会有其他人嫉妒。”
“一次她找到一个欠债人的奶奶家，还是故技重施的一套，跌跪在老人面前哭。谁知道我们同事偷偷提前告诉欠债人，添油加醋说周倪要毁了他们家，欠债人已经没钱到绝路了。周倪在外面哭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面磨菜刀，想着就算自己家被毁了也要带一个人下水。”
“在他刀落下去的瞬间，你妈妈忽然出现抱住周倪滚到旁边，但当时情况混乱，那个欠债人已经丧失理智打算砍到谁就是谁，欠债人的奶奶一直拉着他，哭着叫他别做傻事。你妈妈在这个时间间隙拉着周倪往自己家跑，村里人很快围过来，有人报警，但没一个人敢上去，只是站在原地劝。”
“两个女人个子小，你妈妈带着周倪混在人群里面跑回自己家，锁上门以后还不安全。那个欠债人很快追上来，一脚一脚地在踹门，你妈妈毅然决然让周倪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她准备一人面对，幸亏警/察赶来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男人跟条疯狗一样在叫，整个人的眼睛红通通的，手上的菜刀高高扬起，光是被制服就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件事情发展的后续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我们公司被彻查注销，原本说要带我们吃香喝辣的老板卷款跑路，只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你妈妈出面替周倪揽下所有责任。”
贺松听到这里紧抓在一块的心总算稍稍松开，他问：“应该没人受伤吧？”
“周倪没有，但你妈妈有。在护住周倪的过程中，欠债人的刀划过她的肩胛骨，后面就算痊愈了也留下一块长长的疤。”
瞿靖宇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向贺松示意那会儿夏曦情况的严峻，最后忍不住感慨：“如果没有你妈妈，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周倪。”
“我妈妈为什么要救她呢？”
“因为你。”瞿靖宇定定地看向贺松。
他莫名其妙，主要是对夏曦也没什么感情，听她的事情就跟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但忽然间自己和她扯上关系，贺松很不适应，尴尬地耸肩笑道：“那时候我才多大，关我什么事？”
故事要到尾声，瞿靖宇把烟头掐灭，揭晓开最后的谜底，“因为你的妈妈，当时正在体验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而被她误会是孕妇的周倪，正好是她的移情对象。”
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楼下响起汽车的喇叭声，紧接着瞿靖宇的手机响起，他的视线很快从贺松的身上扫过，按下接听键。
最后两句话把贺松砸得猝不及防，他像好端端走在路上遇上突然掉下来的广告牌。
说不清到底是痛还是难过多一点，他也搞不懂自己究竟在为周倪伤心，还是懊悔自己低估了夏曦对他的爱。
更难受的是，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把从前认知的一切推翻，原来他冷漠的母亲是有苦难言，对他很好的亲生奶奶，也可以在爱他的同时利用他。
世界从a面翻转到b面，心脏不是土地，没办法能轻易承受顷刻间的分崩离析。
瞿靖宇嗯嗯半天不知在答应什么，就说两三句话，“他在上面……嗯，你上来接他吧……被揍了，被你前任揍得可狠了。”
此刻贺松的内心一如翻腾的海面，他任由自己脑袋放空，可却还抵不住内心的抽痛，似乎心脏在左边胸膛跳动一下，痛楚就像一把刀在他身上剜一下。
等待回过神时，周倪已经风尘仆仆地站在自己面前，精心扎好的丸子头全部乱掉，碎发没有规律地散在额头两边，她扳起贺松的下巴，目光融在深夜的灯光里，手还是冰的。
“怎么打得那么狠？”周倪低声惊呼，“只打在脸上吗？”
“只有脸上，柳江清下手的目标很明确。”瞿靖宇在旁边回答，他没有其他意思，但内容禁不得细品，像在阴阳怪气。
周倪知道瞿靖宇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对方说话颇为欠缺技巧。
她的手指摸上贺松脸上的伤，想碰又怕他疼，停在他嘴角破皮的伤口那，又往上指尖轻轻点了点他额头鼓起来的包，忍不住心疼地骂道：“你也真是，好端端不在家里温书跑出来干嘛？严晨橙说什么你都信，不会直接跑过来问我吗？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话还没说话，贺松直接抱住她的腰，整个人埋进她的怀里。
周倪的第一反应是想推开，觉得这个举动过分亲密，然而手在刚触碰到贺松肩膀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他正在哭泣，压抑的呜咽细微得像从远方传来。
她的手指碰了碰贺松的头，后来干脆也抱住他，耐心地轻轻拍打他的背，虽然搞不懂贺松为什么突然难过，但周倪还是温柔地念道：“没事了，没事了。”
画面中，格格不入的瞿靖宇在自己家的客厅里面尴尬地左拐右转，他先给周倪倒了杯茶，想现在一时半会这两人也不会离开，又给贺松再添了杯水。
做完这一切他发现自己还是太过碍眼，又不能原地化身为家具安心当个背景，转了两圈后看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瞿靖宇只能认命地爬上天台吹风。
夜晚的风凉得可以吹干泪水，他蛮建议贺松可以上来再哭，躲在女人怀里算什么英雄？还有周倪也真是，那么多年不见，她怎么挑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一腔埋怨，两袖清风，穿着宽大到膝家居裤的瞿靖宇，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一骂二想三感冒。救命？！他都尽职尽责到这个份上了，还有谁在背地里说他坏话？
等贺松情绪恢复，两人准备离开以后，从天台上下来的瞿靖宇冷得打颤，他不停灌热水擦鼻涕，关掉风扇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忙活到大半夜后瞿靖宇终于不得不承认两件事情：
一是他的身体没有从前硬朗；二是明天又要多了一笔感冒药的开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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