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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州牧之死(十)


高高的石墙,笔直的铁栏,房顶一角有个碗口大小的洞。此刻,清晨的阳光正从洞口落下来,晕成一个脸盆大小的圆。不同于普通的牢房,这里既不阴暗也不潮湿,打扫得很干净,旁边有张床,床上放着叠得整整整齐齐还几分新的棉被。

        狱卒也很客气,将那手镣打开,俯身相请:“夫人暂且歇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讲。”

        尹红莲依旧抬着下巴,昂着头,不减平日的骄傲,径自走入牢房中,大剌剌地在床畔坐下。她看也不看狱卒一眼,骄傲地令道:“我渴了,给我一碗茶水。”颐指气使,仿佛她不是戴罪的阶下囚,仍是高高在上的州牧夫人。

        狱卒叹了口气,泡了茶,用干净的碗盛了,递给她:“夫人请用茶。”

        尹红莲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啪”的一声将碗掼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竖眉怒道:“这么难喝的茶也敢呈给本夫人?瞎了你的狗眼。”

        再好的忍耐也禁不住这屡屡的挑衅。狱卒皱了皱眉,面有不悦,正要发话。这时旁边的一位年纪较老的狱卒忙向前捡了碎片,赔着笑道:“夫人稍等,小人马上泡茶给您。这小李子是新来的,不会做事,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计较。”捡了碎碗片,又将自己私藏的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泡了水,端过去。

        尹红莲尝了两口,神色稍霁:“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你们先去吧。”

        老狱卒点头哈腰,满口应着:“夫人请便。我和小李子就在外面,若有事,您尽管吩咐。”

        尹红莲不耐地摆手:“下去吧,无事别来扰我。”

        老狱卒拉着年轻的狱卒躬身退着出去。那小李子心中不平,小声一连串埋怨道:“都成了阶下囚,还嚣张成这样,若不是看州牧大人昔日颜面,我们乐意伺候你?真是一点都不识抬举,怪不得州牧大人不喜欢。还是二夫人好,温柔善良,还很体贴下人。”

        老狱卒一巴掌打他脑袋上:“瞎逼逼什么。”

        狱卒退了出去,牢房中只有她一人。没有外人在,她那强撑起来的倨傲慢慢减去,掩起脸,无声地哭起来。她嚣张跋扈,她不识抬举,她不温柔不善良更不体贴,这样的她,他又怎么可能喜欢?

        可是,他当初明明不介意,明明不介意的……

        犹记得那年初见,她八岁,他十岁。她是打扮得漂亮利索的尹家大小姐,他是穷得过不了年跟着母亲前来讨施助的土小子。父亲无视她十二分不悦的神色,笑吟吟地介绍他们认识:红莲,这是你表哥韩新亭。你这丫头不是一直说想要个哥哥吗?现在不就有了?

        她翻了个白眼:这个穷酸的小子也能当我哥哥?

        父亲敲了下她的手掌: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爹跟你说,新亭可聪明着呢,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她冷哼一声:那么聪明就去中状元郎好了。

        父亲气得不想理她,拉了韩新亭的手,笑道:新亭,这是你表妹红莲。红莲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嘴特别坏,她说什么新亭都别往心里去。

        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父亲离开,只余他们两人相处。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她八岁,虽然年龄不大,但懂得已很多。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其他意思,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她站直了身子,挺了挺犹自平坦的胸部,抬着下巴骄傲道:我好不好看?

        他点了点头,讷讷地说出两个字:好看。

        她眼珠又是一转,凑过去压低声音道:爹说你很聪明,将来前途无量。要不这样吧,等你中了状元郎,我就给你做媳妇,怎样?

        他蓦地红了脸。

        她推了推他:快说,你要不要?

        红晕一直漫到脖颈,他扭了头,低低应了:要。

        她哄地笑了,将他猛地一推,差点将他推倒。她拍起手,一路后退嬉笑着,揶揄着:你想得美!又穷又土的乡下小子还能中状元郎,还想娶我?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他瞧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孰料,她正浸在自己戏弄人得逞的兴奋中,未遑注意脚下,竟一路退到了院中池塘边,只觉脚下一空,她连惊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就栽入水里。扑腾两下,沉了下去。

        那一瞬,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他跳了下来,将她从水中抱上来。他虽然只大她两岁,但个头比她高出一截,而那瘦巴巴的双臂竟格外有力。

        惊魂甫定,她怕得直发抖,靠在他怀里,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轻轻拍她的背,拍得她吐出几口池水。他讷讷地安慰,翻来覆去只一句话:没事了,红莲,没事了。

        她一向飞扬跋扈,脾气又坏,她所在的地方一向少有人敢近前。所以这院子竟半天没有人来。她偎在他怀里,听着那胸膛中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一起坐着,他坐在池塘边,坐在地上,她坐在他腿上,坐在他怀里。待那日头偏西之时,她的脸颊似不远处的天空,亦漫上艳丽的红霞。她攀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等你中了状元郎,我就给你做媳妇。

        他局促着,整张脸又红起来,半晌,应了一声:好。

        泪水自指缝间滚滚而下,尹红莲哽咽不成声。他当了状元郎,她给了他做媳妇,年少的诺言完完全全地成了真,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却都跟当初全然不同了?

        当初母亲许亲之时,她是埋怨了,嫌弃了,看不上他穷得徒有四壁的家境。但是她又何尝真正嫌弃过他?如果她真的不愿,依着她的性子,母亲又岂能强迫她嫁过去?

        听到他高中状元郎时,她高兴得几乎一夜不曾睡,回忆着年少的诺言,幻想着穿上艳红红的喜服嫁他,只一想只一个画面便觉心里甜得如同涂了蜜。然而,那一年媒人并未来议婚事。

        直到他又中了文科状元,这才遣媒人前来定了婚期。

        我的情郎骑高头大马,胸前挂着大红花,用红艳艳的花轿抬我回家。

        一切如梦幻般发生着,让人不敢置信。

        果然是不该信的,因为这一切又都戛然而止在洞房花烛之夜。他抛下新婚娘子,搂着低贱的婢女离开。

        曾经有多么期待,此刻就有多么失望。曾经有多少欢喜,此刻就有多少怨恨。

        她的幸福,她的美梦,终究坏在了那张不饶人的嘴上,坏在了宁肯鱼死网破也绝不让步半点的偏执性情上。

        可是,当初他明明不介意的,她嘲笑了他,戏弄他,最后他不是还会下水救她,会抱着她安慰她,会等她心甘情愿地说“等你中了状元郎,我就给你做媳妇”?为什么这一次,他却不肯等她了呢?

        说出来,旁人定不肯信。成亲七年以来,他一次都没碰过她。婆婆临终时,拉着她的手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见到自家孙子。她除了强笑,还是强笑。

        他不肯碰她,她亦不示弱,哽着一口气同他争,誓要争到底。

        她同他争了七年,最终争出了一个雪玉儿。

        这一刻,她的天塌了。

        尹红莲下了床,寻出老狱卒未捡拾干净的碎碗片。她打小就聪明又能干,做事周密不输男子,所以当她进入牢房的这一瞬,脑中已有了计划,一个能达成目的计划。她拣出最尖锐的一片,握在掌心,和衣躺上床,拉开被子松松盖了身子。

        她用那碎片划开了手腕,又将手腕裹在被子里。这样流的血就不会渗出去,外面的人也闻不到血腥味。

        她想死了,得知他身亡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出了百余种死法。但她还没死,只因为她想看那个贱人身败名裂,看那个勾引他夫君的妖精死得惨不忍睹。

        然而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想让雪玉儿活着,最好活百岁,千岁,万岁,万万岁。这样到了地下,表哥就是她一个人的表哥,夫君也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其实,她从未想过杀他,从未想过要他死。

        只是他不该说那句话,不该要她走。他说,“我们回不去了,别在我身上白白耗费光阴,红莲,你走吧,寻找自己的幸福。”

        寻找自己的幸福?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他说,“你走吧,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一刻她心头翻起万般邪念,她笑了:好,我走。我只要一样东西。

        “要什么?”

        她抓起案上的刀,刺入他的心口,一字一句道:韩新亭,我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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