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诱妖（四）

为了不让大师父替她操心，牧小十听从二师父的话，跟着他出了这处院子，认认真真地将面上泪痕洗干净，又涂了伤药，并答应二师父，若大师父见了她额头的包问起，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彼此揣着对方的小秘密，两人保持着微妙的关系，是敌非敌是友非友，是徒非徒是师非师。

        二师父在前面走，牧小十在后面跟。她行于其中方才察觉这清虚观比看起来大得多，也气派得多。一重又一重精巧连绵的亭台楼阁，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经堂殿宇，掩在葱葱林木间，绕于飘渺云雾中，旗幡飘飘，仙乐声声，清平安静，宏伟庄严，漫步其中不觉有身处人间仙境之感。

        牧小十毕竟孩童心性，见这耀眼的繁华景象，立刻忘却之前的不快，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珠转来转去，拉着二师父的衣角好奇地问东问西。

        云虚子亦难得耐心一回，指着沿途经过之地，一一为她解释。“清虚观共有二阁、三馆、六殿及东西道院三百余落。两阁是指东边的上清阁和西边的玉皇阁，上清阁祀“三清”，左右设有偏殿，中心有广场，平时弟子修习课业多在此处，等会儿我们便是去那里巡查。玉皇阁祀“玉皇”，左右亦设有偏殿，中心有道坛，若逢重大节日或事件，道众上殿登坛一起祈天做法事所用。其余两殿是观中的前后两殿，前殿内供救苦天尊塑像，后殿为正殿，殿内供奉三清塑像。”

        说话间，两人正经过一处巍峨高耸的殿宇，上有牌匾镌刻着三个端正方严的大字——“三清殿”。云虚子带着徒儿行入其中，只见那殿中俨然又一番天地。前有月台，中间画着一个黑白八卦图，图上立有刻着双面对称莲蕊的铁鼎，两边有青石勾栏，栏上绘有云纹与道教“八宝”图案，甚是精美和谐。

        两旁守殿灰袍道士见云虚子行来，忙躬身行礼：“弟子见过观主。”

        云虚子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必多礼。”

        牧小十仰脸看殿中布置，转眼望去，见左中右分别矗立着威严持重的仙家塑像，应该就是二师父刚才所说的“三清”了吧。殿内四壁布满壁画，画上人物繁多，一个接一个，有或骁勇或威武或剽悍的武将装扮，也有或端庄或柔美或出尘的女子姿容，气势不凡，场面开阔宏大。

        云虚子神色转为肃敬，以目光做引，压低了声音：“三清殿供奉三清为主神。居中是玉清，为元始天尊，手持圆珠，象征洪元；东为上清，是灵宝天尊，怀抱如意，象征混元；西为太清，为道德天尊，手持宝扇，象征太初。”

        牧小十顺着他的目光一一望去，懵懵懂懂。

        云虚子又道：“道家将宇宙生成以前统称为‘混沌之道’，把宇宙的生成分为三个阶段，即洪元、混元、太初。‘洪元’是指天地之间阴阳未判、混沌无形之时。之后清气升而为天，浊气降而为地，宇宙成型，这时称为‘混元’。再接着就有了草木虫鱼，有了各方生命，这个阶段便称为‘太初’。如此区分也是与道家所提倡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认识相呼应。”

        他目向那连绵的壁画人物，又阐释了一通，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星君，什么天帝王母观音大仙等主神，还有星君星宿八仙八将等仙班诸神，令人目不暇接耳中缭乱。

        牧小十茫茫然地听完，只觉其中道义格外高深，与之前大师父所教导的全然不同。她曾就妖魔神鬼之事询问过大师父，不过大师父只浅然一笑，淡淡答道，“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而现在，二师父竟然上来说的就是什么三清真神，一一讲述宇宙生成的前后，还有一连串的神君仙将，这知识好复杂，好……难以消化。

        云虚子揉了揉她的脑袋，牵着她出了大殿：“这些你以后会懂的。”他顿了顿，又笑道，“就算不懂也没关系，一只小妖不需那么有文化，只要懂得正当的修炼之道即可，其余的无关紧要。”

        牧小十嘴撅得能挂油壶：“你又说我是妖。”

        云虚子笑了笑：“这次说的是实情，不是嫌弃你。”

        两人又转了两处藏经的道馆，方才行入上清阁，前去巡查各班弟子的上课情况。早有一位老道士候在阁前等待。牧小十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一袭灰青布道袍，束黄木冠，花白胡子眉目威严，不苟言笑模样。

        见云虚子行来，这道人迎了上来，躬身一揖：“清虚观监观长梧子，见过观主。”

        云虚子忙向前还礼，笑道：“师兄不必多礼。”

        长梧子眉目一凛，斥道：“怎么还是这放浪德行？你现在是一观之主，就该有观主的样子，理应称贫道为监观！”

        云虚子连连点头：“师兄训斥的是。”

        长梧子几乎气晕：“监观，请称贫道为‘监观’！”

        云虚子忙改口：“监观训斥的是。”

        长梧子哼了一声，神色正要缓解。

        这时，牧小十看了看俯身低眉笑得讨好的观主二师父，又看了看那怒目凛眉的监观长梧子，眼底浮出困惑，道：“二师父，清虚观中，观主不是最大的吗？为什么监观可以训斥观主？”

        长梧子：“……”

        时间滞了一瞬。

        云虚子大笑出声：“徒儿你很有我的风范啊。”

        长梧子气得几乎吐血，一张脸黑如锅底，顾不得什么上下等级之别，抡起手中的拂尘将那师徒两人满院子撵着一顿胖揍。

        上清阁，道舍之中，都讲正在授课，听得外面隐约有嘈杂之声，下意识地转眼去望。

        下面弟子一派淡定：“不用看了，定是观主又在挨揍。”

        清虚观是远近闻名的第一道观，有一座主观和百余座分观，其中有许多等级区分。依照道家思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清虚观设有观主一名，是观中最高的领导者，但不多插手管理俗事，算是精神领袖，是为“道”，由众人选拔，上任观主最终决定。

        有监观一名，主持观中所有事务，是实际管理者，是为“一”，由全体道众推选，由观主任命。监观之后有知观和执观，是为“二”，知观负责应答高明言语，接待十方宾朋，由深知事务，通达人情者担任；执观负责巡查并维持观内秩序，并执行律法等，由术法精深可统筹安排者担任。

        监观之下有三巡，即巡照、巡寮、海巡。

        知观之下有三都，即都管、都讲、都膳。其中都讲是观中的文学老师，负责为各班弟子讲授课业。

        执观之下有三主，即静主、堂主、殿主。其中殿主是武学老师，负责为观中弟子教习武功与法术。

        三巡，三都和三主之下诸多道众，人数不一，是为“万物”。

        道家不同于儒门，道家虽有等级之分有上下之别，但多重各司其职，各求道术精深，不重职位高低，再者云虚子是个不循世俗不拘小节之人，自他接任观主以来，以身作则，提倡道众平等，是以观中弟子越发“无上无下”，以至于出现如斯景象：都讲殿主难任，道童弟子易当，监观总在发飙，观主经常挨揍。

        长梧子揍自家师弟揍舒坦了，收了拂尘，拉着一张臭脸道：“走吧，再不去巡查早课就下了。”

        云虚子连声应了，这才将牧小十从背后扯出来。刚才担心师兄失手打错，他一直将小十护在身后。

        长梧子这才注意到师弟身边多出的少女，肃着一张脸道：“观主，这位是……”

        云虚子忙把小十推出去：“我在外收的弟子，姓牧，名叫小十。”他戳了戳她，“快叫师伯。”

        牧小十抬眼对上那严厉眼眸，骇得心肝儿一颤，忙跪下行叩拜礼：“弟子牧小十见过师伯。”

        长梧子将她打量一番，收回视线，淡淡道：“起来吧。小十，你师父从未收过弟子，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所以你要好好修道，早日有所成就，别辱没了观主弟子之名。”

        牧小十一惊：“啊？就我一个？”

        云虚子将她扶起来，拍去那膝前沾上的些许尘土，附耳笑道：“小十，你可大赚了。你有两个师父，两个师父却都只有你一个弟子，啧啧。”

        堂堂观主就一个嫡传弟子，这说明了什么？！牧小十一脸哀怨：“二师父，是不是其他人都跟你断绝了师徒关系？”

        云虚子：“……”

        长梧子是道行精深之人，五感异于常人，将后面师徒二人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竟有人瞧不起他师弟，瞧不起清虚观观主，那能忍？他当即止步，转身，怒目凛眉以视：“你这丫头说什么！”

        牧小十吓得一个激灵，瞬间立得竹竿一样笔直，脱口而出：“我说能得师父青睐，是小十毕生荣幸。”

        长梧子瞪了她一眼，犹自不忿，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牧小十擦一把额头冷汗，心神仍颤着：“二师父，师伯好凶啊。”

        云虚子弯腰，揉上她的脑袋：“知道了吧，见识了吧，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好说话？”

        牧小十无语，二师父真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自夸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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