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当碗里的药不留最后一滴。
常安眼中迎来安详的天堂。
他感到一股圣洁的光芒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高档丝绵质感,又轻又滑,一盖下来,整个人就腾云驾雾,不自觉地往光芒散发处上升、上升……耳边传来什么声音,哦,是音乐,管风琴与唱诗班,还有五彩玻璃窗和一些头顶有光圈的人的画像……他看着那些巨幅油画,而画中的人也有所回应,身形充实起来,脱离龟裂褪色的平面,将颜料的色彩抽至空间,在彩色玻璃映入的阳光中与古老的尘埃共舞。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缓慢地顺时针飞行,背部跃出一束白光,白光中,一对纯然晶莹的翅膀逐渐展开,扑扇拍打,漫天纷飞的羽毛……
啊,好美丽的景象,常安心驰神往,甚至觉得自己背后痒痒的,有什么又大又白又毛茸茸的东西要长出来了——
但是。
常安心里总有个疑惑。
他所在的世界,应该没有天使的吧……
不对。
如果有的话。
天使一定,
是一味药材!
“咳咳咳!”
常安惊醒,脑袋一片混乱,花了好些时间才让眼睛对好焦距。
还是那个朴素的屋顶,还是那股朴素的药味。
说起药味,他的喉咙一阵发紧。
他侧头,看到桌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碗。碗是空的。碗里的东西已经全部进入他的身体里。一滴不留。
他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之后,肚子居然安分了。除了身体软塌塌的没有力气,他还真的舒服了一些。
但是常安并不认为那碗药发挥了作用。他宁愿相信,那碗药把他的肠胃都药倒了,苦得它们动弹不得,自然就老实了。
“少爷——少爷——少——啊好累……”
常安叫了几下魂,没把少爷唤来。大概少爷不在屋里。
可惜呀,抱枕不在,再睡也不舒坦了。
但常安也不知道该干嘛。他把手抬高一尺,停留三秒,最多七秒,就重新放回床上,累了。现在他的身体就是这副德性,连眼睫毛都觉得重。
“有什么东西可以在房间里消遣的呢……”常安想啊想,“对了!”他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他看陈凡与别的弟子玩神仙牌,自己也想玩一份。陈凡说他有渠道叫人从山下买来,常安便拜托他给自己买一副。后来他忙着给少爷做特训,忘了这桩事儿。现在无聊透顶,倒是记起来了。
常安翻出自己的宗门玉佩,勉为其难地挤出一点点灵力进去。玉佩发出绿油油的光芒,常安伸出食指在光芒中划拉划拉,一串歪歪扭扭的荧光绿的字就浮现在空中。写好了信,他双手捂住玉佩,低声念道:“送给外门弟子陈凡,去!”一道绿光便从他的双掌中钻出,化作一只小巧的幻影蜂鸟,扑棱扑棱的飞出去了。
“啊,好累,怎么连灵力都枯竭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感觉身体被掏空?”
空就空吧,常安继续瘫床。如果身体里少几个内脏也能生活,他倒是情愿身体空一点儿。古人有云,为自己的身体做个减法,正是这个道理。
不一会儿,一道绿光从窗户闪入,飞进常安的玉佩里。
传信上写着:“早就到了,打完这盘拿给你。”
常安回复:“你们在哪里打牌?”
“冬梅院。”
“那好,从冬梅院来要经过知味堂,麻烦打包一些点心来吧。”
“自己去。”
“我生病了,走不动。”
“你就吹。”
常安再发消息,他都没有回应,看来这局神仙牌又到了关键时刻。
常安又无聊了。
“少爷去哪儿了,罱皑宗有什么事能叫人花这么长的时间吗……”常安翻了个身,背朝天,四肢张开,下巴垫着枕头,以非常专业的思考姿势揣摩这个难题。
半晌,他只能想出一个答案,就是少爷把整个罱皑宗一天的活全揽下来了,才有可能耗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常安郁卒。
隔了好一阵子,屋外有人喊叫。“喂!”那人不客气地说,“你还给不给人进去啊!”
“唔……?”常安睁开疲惫的眼,“陈凡是吧,进来啊,门没锁……吧?”
“你家门口贴着纸,上头写着今日有事恕不接待呢,你病的是有多严重啊?”
“那是少爷写的,他总是一点小事就弄得神经兮兮的,不用管他。”常安伸了伸舌头。
陈凡推门进来,说:“你家少爷挺奇特的,修炼不在行,别的倒挺精通,说不定他当外门弟子才有出息呢。”
“如果少爷当外门弟子,罱皑宗就不需要你们咯。”常安没好气的说,“到时候逐你们出宗门的话可别怪我家少爷啊。”
“去你的乌鸦嘴!”陈凡在三白眼的基础上再翻了个白眼,就成了崭新的四白眼。
“喏,你要的神仙牌。”陈凡扔了个小包袱给常安。
“点心呢?”
“忘了。”陈凡说的大义凛然。
常安叹气。
他打开包袱,露出里面一叠卡牌。卡牌正面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有各地供奉的神仙,有传说的飞仙修士,有面目狰狞的魔修,还有一些奇异的灵兽妖怪。人物下面用很小的字记载着这些角色的简要生平,描述中会说到他们的等级和实力,人们对战就是按照它们来分胜负的。除了神仙卡,还有一些法宝卡,奇形怪状的,常安一张张地看过来,心里挺兴奋的,有一种重新做回小学生,每天放学到小卖部买干拌面搜集卡片的怀旧感。
美好的返老还童!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返老还童了。
“喂,常安,”陈凡打断他,伸出一只手,说,“你答应我的事呢。”
“哦,对了。”常安探手进床底下翻找,找出两张纸,“喏,我知道的都在这里了。”
陈凡接过纸,一抖,不满地说:“这么少!”
“没办法啊,我已经很详细地问过莫师兄了,宗主就这几行事迹,要不再加一条,他是全天下所有宗派门主里睡觉最多的人?”
“加了也白加。”陈凡看完了,总结道,“你字写的真丑。”
“你只是见识不到我的硬笔书法而已。”常安也没解释啥叫硬笔软笔。他起了别的话头:“你为啥这么急着要宗主的资料?”
“呃,因为……”陈凡挠挠头,看到常安手里的神仙牌,灵光一闪,说,“是了,我发现神仙牌里只有几个已经飞仙的罱皑宗主,还没有把现在的宗主列进去。我估摸着搜集点宗主的事迹,给他老人家也弄一个神仙牌,到时候我们罱皑宗的弟子人手一张!”
“喔,原来是这样,兄台你志向好高啊!”常安想象了一下把宗主一下扇到地上再大声说“召唤!!!”的感觉,哇,居然有点小激动呢。
忽然,常安眼角瞥到门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哇啊啊!!”常安指着门口叫道,“什么鬼!?”
“啊?”陈凡疑惑地推开了门,“是你?”
黑乎乎的是头壳顶儿。
是杜小贤的头壳顶儿。
他两手扒着门,伸一半的头,两只眼睛无辜地眨着。
于是杜小贤也到了常安的房间。
“我……在隔壁听到你们谈论宗主的事……”杜小贤看着墙壁,羞涩地说。
常安:“何等灵敏的雷达……不对!”
他想起上午喝药时的惨叫,该不会也给杜小贤听到了吧!?
“杜小贤,你有没有听到今天上午……”
“今天上午我不在夏竹院,怎么了?”杜小贤天真地反问。
“没,没什么事。”常安暗自松了口气。
陈凡呆着没意思,就先走了。屋里剩下两人。
门一关上,杜小贤的表情就起变化了。
常安头一回看见一个人的眼睛是如何在二十秒之内从笑眯眯转变成眼泪婆娑。
“杜小贤你怎么了!?”常安慌乱地问他。
“我听到了,陈凡他……”杜小贤抽了抽鼻子,说,“向你打听了很多宗主大人的事,对吧?”
“哦,他想给宗主做个神仙牌嘛——”
“不,”杜小贤说,“他绝对别有用心。我听说他不止向你,还向很多人打听宗主大人的事情。”
常安心想,你也向很多人打听过陈凡打听宗主消息的消息啊……
常安说:“可能做神仙牌要把资料收集的完整一些吧,没什么不好的,说明他敬业。”
“不,他打听宗主的目的不可能为了神仙牌。”杜小贤肯定地说,“能进入神仙牌的修士,只有飞仙那些,这是规矩,陈凡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啊……你倒是很清楚神仙牌的规则呢。”
“以前我偶尔也玩的。”杜小贤从怀里取出一叠神仙牌,“只是最近很少玩。”
“哇,原来你也有,看不出啊!”常安仔细端详了杜小贤手中的牌,发现他的牌挺旧了,褪色严重,边缘起皱,有些图案灰蒙蒙的,大概有些年头了。“要不我们来一盘吧?帮我试试新买的神仙牌好用不好用!”
“唔,可以啊……”杜小贤说罢,就在常安的床上摆开了牌阵。
然后常安惨败。
“为什么你会这么熟练啊!”常安落魄地倒在床上哭叫。
虽然他本来就在床上,半寸也没移动过。但他还是很落魄。
“以前挺喜欢玩的……”杜小贤收起神仙牌,忽然怔住,说,“不对,我过来不是为了跟你玩牌的!”
然后他的眼睛又红起来了。“呜呜呜……我是为了宗主大人的事过来的……”
常安靠在床头,眼神死掉:“……你的个性还真善变。”
“我只是个性情中人罢了。”杜小贤一边抹泪一边说,“其实,陈凡他也来问过我……”
“哦……”常安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挑一些万能的字眼应付。
杜小贤惊奇地用泪目瞪着常安:“你难道就不关心陈凡问宗主大人的什么东西吗?你这样还是宗主大人的亲传弟子吗!?”
常安把嘴张成个球。这样也躺枪,人生好艰难啊。
常安说:“他问你什么了……”
杜小贤点头,说:“他居然——”
常安也装作很认真地重复:“居然——”
“问了——”
“问了——”
“宗主大人的身高体重生辰八字生肖掌纹胎记黑痣还有饮食喜好生活习惯口头禅甚至有没有蛀牙!”
“……人口普查?”常安先是无语,然后也纳闷。就算陈凡要搞神仙牌,这些问题也问的太宽了吧。
“他问的时候快吓死我了。”杜小贤颤抖着说,“我甚至以为他知道我在编写《宗主全书》,故意来套我的话……”
“的确挺惊讶的……不对!”常安崩溃,“《宗主全书》是什么鬼!你更让人惊讶好吗!”
“这个只是自己的一点喜好,没什么值得夸奖的……”
“我也没有在夸你……”常安心好累,感觉心脏要下垂了,压在肠胃里,再次引发早上的胃疼。
“不过我相信他找不到《宗主全书》的资料,它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如果陈凡真的想对宗主图谋不轨,他最多在我这里找到一些榴莲皮而已。”
“不是吧,榴莲皮都存着……”常安不敢猜想隔壁房间的气味,“不对,你什么时候就把陈凡定成图谋不轨了!?这没根没据的——”
“他问这么多问题,不就是图谋不轨吗!”杜小贤掩面哭道。
“他图宗主的什么啊……”
“我以为,他在图谋宗主的美色!”杜小贤放下手,露出婆娑泪眼。
“噗——!”常安并没有喝茶。
但是他喷了。
杜小贤说的如此笃定。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把常安滑了个狗啃泥。
“常安,你不相信陈凡受宗主的美色所诱而图谋不轨吗!”
“等等,如果陈凡喜欢宗主是图谋不轨,那你呢?”
“我……我是认真的!”杜小贤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是认真的……这怎么能算图谋不轨!……我对宗主怎样是我自个儿的事,能算图谋不轨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真诚所致金石为开”,什么“坚韧不拔排除万难”之类,引得常安哄笑起来:东三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当然,空气越快活,杜小贤越不快活。杜小贤不快活,常安也快活不久。
“好好好,你的是真心,陈凡那厮是图谋不轨,就这样吧,怕你了。”常安认输,安慰他一轮,说,“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些关我什么事啊?”
“常安!”杜小贤忽然抓住常安的手,相当用力,眼睛也很用力盯着他,“你是宗主看重的亲传弟子,宗主最为信任的两个徒弟之一,宗主的贞洁与人身安危的责任,你自然是要担负的。”
“我觉得我没这个本事……”
常安巨纳闷,本来是个连苗头都摸不准的事儿,怎么经杜小贤一说就变得形势严重,十万火急了呢……
“你有!”杜小贤凄情一唤,常安打了一个激灵。“你有这个能力,但我没有……我只是区区的一个内门弟子,但你不同!”杜小贤抑扬顿挫地说,“你能毫无顾忌地进入罱仁居,甚至能大逆不道不知羞耻地用榴莲叫醒熟睡的宗主大人(常安:???),现在,能从陈凡手中保护宗主大人的,非你莫属了!”杜小贤把常安的手都抓红了,“阻止陈凡的险恶用心,靠你了!”
“啊……哦!”不知怎么,常安觉得不应下来就会有更大的麻烦,“好的,交给我吧!”
“嗯!就是这样!”杜小贤擦去眼泪,露出了雨后天晴的微笑。
常安只觉得不止身体被掏空,就连掏空本身都被掏空了。他倒在床上,心想:
这都特么什么破事儿啊!!!
这时,房间大门吱呀的开了。
人影未至,一股迷幻的药味便窜了进来。
“什么东西!?”杜小贤嗅了一下,脸色立刻变青,“有人用毒!”
“常安!”少爷的声音和他的身影一齐进来,“下午我借用冬梅院的料理精研房的地方,终于做出更好的药了!这回能有太爷熬制的八成效果!”
常安眼前一黑,那是他的双眼本能抗拒着少爷手中的药。
“不要啊啊啊我现在肚子不痛了也许明天就会好了呢少爷饶了我吧!!!”
“不行,这味药至少得喝五天,每天两次,才比较见效。”少爷严肃地说,“我是为你好。”
“少爷别这样,你的好我消受不起啊!”
“等等……”杜小贤捏着鼻子,一头雾水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常守烽说:“他早上起来肚子疼,浑身没力,恐怕是偷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少爷,你忘了早上那碗莫名其妙的凉飕飕的汤了吗……”常安缩团,小声地说。
“我的气血双和养命汤绝对不会出事!”
“可事实就在眼前啊!”
“常安,不要顽劣!”
“少爷,行行好吧!”
常家主仆一来一回,声音不断攀高,夹在中间的杜小贤只有两只手,捏了鼻子按不了耳朵,他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悲喜爱恨到现在的赤绿青黄,越发时尚前卫。
“等等!”杜小贤发出两个月以来最高分贝的喊声。
常家主仆停了争执,一脸疑问地看着他,对他还留在这里表示不解。
“你们稍等一下……”杜小贤伸手按住常安的肚皮,稍微用了些灵力。常安觉得肚皮在起舞,皮下的大肠小肠也在窃窃地伴舞。
杜小贤很快收回了手,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说:“常安不是肚子疼,他……结丹了。”
“哈!?”
主仆二人同时喊了出来,然后三人一起看常安的肚子。
大家都非常自然地换成一副常安快生了的样子。
唯有常安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应该比快生了还要快一点。
他根本就没料到,结丹可以这么快。
他心里呐喊:
这狗屁剧情连个小boss都没有就结丹了真的没问题吗!!!
作者你还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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