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齐斌追出去的时候,花尽欢并没有立刻离开,抱着手炉正站在回字雕花廊下,像是在等他兴师问罪。
此刻天色微微透出一丝亮光,四周围灯光乌沉昏黄,眼前称不上男人的太监一张白玉无瑕的脸像是融入白雪,叫人瞧不真切,唯有一对精光四射的琥珀浅眸隔着雪幕朝他望来。
齐斌甫一对上他的眼,骤然间感到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下意识地摸向悬挂在腰间冰凉刺骨的绣春刀。
对方看着他的眼神淡漠而平静,可他绝对相信若是此刻两人对立,对方会如同猛虎一般毫无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脖颈。
他收起小觑之心,郑重问道:“此獠乃是重犯,如今就这么死了,烦请大人给个说法咱们也好向上头交差。”
若是上头的意思还好说,若不是,那可就难办了……
谁知他却道:“我方才进去时,他说绑了一夜有些累,我好心替他松了绑。谁知道他没说两句突然发狠往墙上撞,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怎么,他自己把自己撞死了?”
诏狱的绳结是最牢固的,一个成年壮丁都打不开,更何况是被用过刑奄奄一息的杜年。
齐斌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大堆脏话卡在嗓子眼不能发,憋得他怒火中烧。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大人办案了。”
花尽欢根本不在意他的怒意,转头就走。
“对了,”他突然顿住脚步,声音冷得如同渗入霜雪,“既然死了,就将他的尸首悬于午门示众,以儆效尤!”
吐得面色发白的牢头见人走远,这才连滚带爬的跪在齐斌跟前战战兢兢地询问该怎么办。犯人自尽,他身为牢头也要担重责。
齐斌此刻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可撒,见他在那儿絮絮叨叨,又想起方才他在花尽欢面前极尽谄媚之态,一脚把他踹到一边,一脸阴郁道:“立刻着人备马!”
这么大的嫌疑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咱们北镇抚司,得立刻把事情报上去,否则整个北镇抚司都吃不了兜着走!”
花尽欢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已经是卯时初,东方露出一点儿鱼肚白。
马车旁边快叫自己站成雪人的中年圆脸内侍抖抖身上的积雪,小心翼翼询问是回府还是进宫。
花尽欢在宫外有一处府邸,平时不当值便回那里居住。宅子坐落在崇礼街,距离北镇抚司约有两刻钟的距离。
从皇后出几乎没有未休息过的花尽欢揉了揉自昨晚开始便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先回府吧。”
马车缓缓向前行进,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轨辙。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虽积雪深厚,马车却四平八稳,花尽欢打个盹的功夫便到了。
马车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高宅大院门口停下,已经疲累到极点的花尽欢走到门槛处突然停下来,朝对面遥遥望去。
此刻雪势渐小,天灰蒙蒙亮,对面那片连绵数里格外显眼的断壁残垣此刻犹如横卧在大地上肢体残缺的雪巨人一般。
那小内侍是临时抽调出来服侍,见花尽欢望着对面出神,忙殷勤介绍,“那儿原先是柱国大将军府上,从前可热闹了。大将军虽长年戍守边关,为人乐善好施,每个月十五比叫人在家人门口设粥棚周济附近的穷苦百姓。就连奴婢也曾受过恩惠。”
只有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之人才能被封为柱国大将军,那是一个军人生涯的最高荣誉。大闵帝国自建国以来只封过一位大将军,乃是开国功臣镇国公之嫡子花予安。七年前先皇突然病重,太后的娘家哥哥,当朝首辅谢昀查出花予安涉嫌用巫蛊术谋反,一夜之间花家被灭了满门。从此以后,花家在朝中便成了禁忌,旁人提都不敢提。
旁边的圆脸内侍一巴掌拍在那小内侍头上,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内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立刻跪到地上告罪。
花尽欢原本冰冷的眼神变得柔和温暖,“可还记得当年情状,施粥之人是谁?”
“记得,施粥的大多是他们家的管家,应他们本家奴才,也姓花,为人也是乐善好施,见谁都是笑模样。还有大将军夫人,美若天仙,就跟菩萨一个模样。”
那小内侍絮絮叨叨,说着说着竟掉下泪来。
“后来大将军出了事儿,一夜之间花家就没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管咱们这些没饭吃的穷人了。奴婢当时还小,实在饿得受不住,便自个把自个儿卖进宫当了太监。”
“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花尽欢问。
“奴婢叫小路子,过了年满十六。”
“以后去司礼监当差吧。”花尽欢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大门。
小路子愣了一会儿,连忙跪在雪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大人提携!”
睡了一觉醒来的花尽欢瞧见外面天色暗沉,黑压压的苍穹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捂着越发疼的头,对刚刚走进书房,约八尺长短,生得高鼻方下巴,三十岁上下年纪着厚厚的青色鼠皮夹袄,正准备给快要熄灭的炭盆加炭的男人说道:“陆三哥,杜年死了。”
眼前的男人是府中的家将。如今整个花府也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陆三手一顿,火钳上的银碳掉到炭盆里溅起一团火花。
他咬牙切齿,就连左脸颊的疤痕都狰狞起来,“死得好!”
当年杜年伙同谢家给先皇下药,导致先帝昏迷。谢家假传圣旨将大将军召回上京后,他与谢家一口咬定先皇没有中毒,而是因为大将军利用巫蛊之术致使先帝昏迷不醒。当时被害的除却花家,还有几位对此提出异议的太医与朝中几位极力保大将军的忠臣,无不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让他多活了七年便宜他了!不过您该怎么解释?”
杜年死不足惜,但是被累及可就得不偿失。
他们现在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花尽欢宽慰道:“你放心,我自有说辞。他与惠妃做下的这些恶事,无论是太后还是陛下,都不会留他活口。”杜年不死,一旦吐出点什么,就相当于揭开了太后与皇上之间最后那层遮羞布。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还有共同在乎的人。
“对了,杜年女儿的事儿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常年派人盯着杜年,杜如兰一出城就被截获。他假装杜年的朋友说是有头疾,向她讨了一个安神香囊。杜年生了一个单纯的女儿,没有怀疑就将香囊送给他了。
“处理干净了。不过放虎归山,万一她日后寻仇……”
“她要寻仇便来寻,我杀了那么多人,也不差她一个!”
“那咱们现在可要做些什么?”
“等。朝中那些个所谓清流的嘴皮子再利索也动摇不了太后与谢家的根基。咱们需要找一个能跟谢家抗衡的人来趟这摊浑水,搅得越浑越好,最好是将这个不堪的世道搅个天翻地覆。”
谢家不仅把持着朝纲,掌握着整个上京的禁军,还在边塞养冠自重。如今大闵帝国能与谢家抗衡的只有宜安王李煦。
陆三皱眉,“万一宜安王不肯来呢?”
花尽欢却不以为然,“听说此人睚眦必报,眼下羽翼早丰,恐早就按耐不住想要找太后与谢家算账。如今陛下借万寿节下旨招各路藩王回京制衡太后与谢家,即便上京是龙潭虎穴,我相信他也会闯一闯。”
当年先皇晏驾,还是贵妃的太后与谢家秘不发丧,等到先皇最属意的太子人选九皇子李煦九死一生回到上京时今上已经继位。太后将最贫瘠的西北一带作为他的封地,非诏不得入京。
西北虽不是富饶之地,但是疆土还算辽阔,再加上他手底下的那些骑兵时常去边塞打打秋风。按道理来说,养活一个宜安王绰绰有余,可这些年宜安王年年向朝廷哭穷。有探子报宜安王府封地税收全部拿来养军队,自己却过得苦寒。
传闻宜安王城府极深,且心思缜密,手底下不仅豢养三千死士,还有一支一万编制的精锐甲骑兵。这一万骑兵上了战场可迅速裹挟出几十万部队来。
陆三赞同他的说法,有些好奇,“小皇帝想要利用他制衡谢家诏他入京也就罢了,没想到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也同意。”
花尽欢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祖制规定,藩王进京不得带军队,她若是想要除去宜安王,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陆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得国不正,人心必将向李。太后想要谋国,暂时也只能依仗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可如果宜安王不除,太后的如意算盘必将落空。
他道:“怕就怕这位西北狼王来了上京之后水土不服,还不到龙潭,便葬身虎口!”
“他若这般容易死,”花尽欢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那便是来了也无用!”
陆三却极为担心他。他想起上京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皱眉:“怕只怕到时上京真乱起来,天下人会对您恨之入骨。”
除却当年那些害死大将军的坏人,太后与陛下假他之手除去不少政敌,朝堂之上那些自诩清流,以次辅林之问为首的臣子早就恨不得他去死。
“做都做了,这个骂名我得背。阉狗也好,奸佞也罢,我不在乎!”
“我尚处于地狱,瞧不见这苍生大义!”
花尽欢一脸恨意,琥珀浅眸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赤红。
陆三泪目,他们已经双手沾满鲜血,说什么都显得太迟。
花尽欢已经穿戴整齐,“时候不早,我得回宫去瞧瞧。”
酉时初。
上京,皇城。
花尽欢才到值房,贴身服侍他的小内侍进喜连忙迎上前道:“干爹,方才太后与陛下分别着人来找您。”
进喜说完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今日一大早,北镇抚司的人去过乾清宫。”
花尽欢瞬间了然,定是齐斌讲今天早上的事报给皇上,被太后的耳目听到,眼下正要找他算账。
他立刻乘抬舆去长春宫,才入宫苑,一着绿袄裙,生得俏丽的妙龄女官从偏殿出来,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嗔他一眼,“也不注意着点儿。”说着伸手就要替他拂去肩头落雪。
她是太后赐给自己的对食,名绿竹,名为服侍,实为监视。
花尽欢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似笑非笑盯着她瞧。
绿竹讪讪收回手,将他领到承禧殿门口,道:“太后,花厂臣来了。”
约莫过了半刻,里面才传来声音,“叫他进来。”
进喜连忙上前垫脚替花尽欢解了大氅,他理了理曳撒裙摆,掀开厚重的其门帘蹑手蹑脚朝里面走去。
绿竹见人进去了,剜了一眼一旁廊下低头抱着大氅的进喜,“待会儿太后她老人家要去坤宁宫,雪天地滑,你去把外面打扫干净。”
太后怕冷,寝殿炭火比别的地方官要足,花尽欢甫一进去,就觉得热气自脚底往上蹿,原本冻得僵硬的手脚有些发痒。
他走到内殿正要行礼,只见厚厚的黛色帘幔帘幔伸出一只白嫩的手,紧接着一群宫女鱼贯而出他擦肩而过。
为首的是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女官杜若。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以及三四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尼姑。
太后礼佛,宫中设有庵堂,时常有姑子在长春宫昼夜服侍。他瞧最左边的一个姑子生得较其他人高出半个头,且肩膀也比一般女子较宽,至始至终不曾抬头。
在宫里久了,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花尽欢迅速收回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瞧见。
又隔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一道慵懒的声音自帘幔后响起。
“进来吧。”
花尽欢应了声“是”,上前掀开帘幔,顿时一股香气裹着热气扑面而来。那是鹅梨帐中香的气味,隐隐约约地,还有别的气息混在里头,熏得他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有些想要作呕。
他余光瞥见一抹朱红色金丝曳地裙摆,强忍住作呕的欲望,上前屈膝,“参见太后。”
裙摆已经到了跟前,冷呵一声,“花尽欢,你如今好大的胆子!哀家叫你去审杜年,你却把人给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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