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故人重逢

孙传文年轻时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孙建国刚出生那阵子，他总在村里闲逛，哪人多往哪扎，最爱做的事就是就是伸出两个手指头，骄傲地说：“俺孙老大生了两个小子！”

　　八十年代初广大农村地区，生儿防老、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还比较严重，女娃不兴进族谱。谁家要是生不出儿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最典型是村西头杨老五这个外来户，整天臊眉耷眼的，说话没个底气，只因他家一连生了五个女娃。最后他老婆四十多又怀上，偷偷找人一查，又是个不带把的，就给打了。经过这一遭，杨老五老婆身体给糟蹋得厉害、实在生不动了，才抱养一个小子。

　　只是孙传文这种得意劲没能持续多久，随着改革开放的进行，农村地区也经历了市场经济的洗礼，生活好了、娶儿媳妇的成本也跟着水涨船高。彩礼就像坐上火箭一样，蹭蹭蹭往上蹿。

　　这不，大侄子建城明天结婚，听说光现金就给了三万八，还不算三金--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除了彩礼之外，总不能让新媳妇住老房子吧，盖房子这又是一大笔开销。建军跟着村里建筑队干泥瓦工，听他说按今年盖房子的行情，三间平房连工带料少了说也得两万元。这样一算，娶个儿媳妇没有七八万根本下不来。

　　前些年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着生一个闺女，好歹收点彩礼回来好给儿子娶媳妇，就偷偷取了环，结果生下来一看，他妈的又是个小子。

　　自己家老大建军今年已经二十一，比人家建军还大一岁呢，连个媳妇还没说上。虽说现在兴自由恋爱，可是恋爱归恋爱，到了谈婚论嫁，没钱是绝对娶不进门的。一想到三个儿子说媳妇要彩礼、盖房、置办家伙事儿，他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老二起来上你二爸家帮忙，你哥六点就去了。”

　　早晨九点，孙建国还没睡醒，就被母亲王桂花拉起来。他使劲揉着糊满眼屎的双眼，套好裤头背心，趿拉上拖鞋，走出屋门。

　　日头已经升起来，把四间瓦房照得亮亮堂堂。方方正正的大院子，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二十年后老家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拆迁的时候，是按宅基地上的面积计算补偿金的，他家这座将近一亩的大院子占了个大便宜。他家也就这个院子还像点样。拆迁的时候听母亲说起过这个院子的渊源，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老爹结婚，当村支书的爷爷孙成才原本固执得很，不肯搞特殊，后来实在挨不过奶奶唠叨，总算给大儿子搂了点好处，画了一大片宅基地，不过位置嘛就偏了点，都到村里最东边的地头了，这样村里人也不会怎么说闲话。

　　院子的大门朝西、临着村里的土路，西南角是厕所，东南角是锅屋（农村的厨房），南墙根种了一大片月季，不知道什么品种，红彤彤开得正艳。院子中间铺的青砖，用来晒粮食。东墙根种了两畦菜，墙外不远就是农田，他家就从外面挨着东墙搭了个猪圈，养了两头猪。这属于占公家的便宜，被村干部找了好几回，王桂花指着头顶上透亮的瓦房，硬是靠哭穷把人给哭走了。他们家猪比人金贵，孙建国跟弟弟建学交学费都得指望这两头猪呢，这不王桂花先熬好猪食喂完猪，才回来给爷仨下面条。
东墙根放了一个小桌子，一家四口在阴凉下凳子围在桌前吃面条。

　　孙传文四十出头，却一脸皱纹，胡子拉碴，他一边嫌弃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一边嘟囔：“建军去恁早干啥哩，又不是去混饭。”

　　王桂花：“建城早上来喊的，上县城大菜市场买菜。”

　　买菜是红白喜事里重要的任务，这么重要的任务不喊他孙传文，让他有种被轻视感觉。再说了，早上去买菜，照例主家是要到矿上饭店请吃一顿羊肉汤哩。

　　想起羊肉汤，孙传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俩小混蛋咋不叫我哩？他俩懂啥买菜？能找到菜市场大门开朝哪？”

　　王桂花撇他一眼抢白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北庄的李厨子跟着哩。”

　　孙建国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光吃不干，连你大侄子都瞧不起你。不过他没说话，后世父亲五十多就去世了，看到老爹全须全尾的，打心里高兴啊。所以他不打算跟父亲起什么冲突，就跟弟弟孙建学埋头吃面，装作没听见。

　　孙传文被一顿抢白，心里更窝火，正好看见孙建学往碗外面挑葱花，兜头就是一巴掌：“葬饱了撑得！才跟老子吃几天饱饭！挨饿的时候连树皮都吃不上，给我捏回来吃喽！”

　　孙建学生得晚，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作为家里老幺，一直是王桂花的宝贝疙瘩，哪想到莫名其妙挨了老爹一巴掌，嘴一咧就哇哇哭起来。

　　王桂花不干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叉起腰冲跟孙传文吵起来：“你再打一个我看看？就知道拿孩子出气。人家建城比咱建军小一岁都娶媳妇了，咱建城连个对象还没有，还有建国下学期学费还欠着没交。明年要是考上大学，这个家破破烂烂的，卖了也交不起学费，到时候我看你咋办！你就知道天天溜溜呵呵打牌！你还想让老大倒插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来。”

　　孙建国无语，老娘还真是一点脸都不给老爹留。在这片土地上，从古至今，娶不起儿媳妇儿、让儿子去倒插门，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千百年来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对一个男人来说，生了儿女都跟媳妇儿姓，那是莫大的耻辱。所以老爷们给儿子挣钱娶儿媳妇儿，天经地义。除非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人愿意让儿子当上门女婿。

　　老爹孙传文挣不来钱，腰杆就硬不起来。他嘴唇嗫嚅两下，重重哼了一声：“不吃了。”

　　王桂花也不惯着：“不吃拉倒！”

　　孙传文站起来：“我去老二家帮忙。”

　　等老爹走了，王桂花对着旁边的月季恨恨地说：“种这幌子干嘛？能吃还是能喝，看哪天我不给你全拔喽。”

　　那片月季是孙传文年轻的时候种下的，老妈跟他一吵架就威胁铲掉，结果威胁了二十多年，直到家里拆迁了还长得好好的。
孙建国默默听爸妈吵架，没有干涉，因为他觉得还能看到父母吵嘴，是一种幸福。后世这个不着调的老爹没能熬到家里条件好转就得去世了，老妈年纪大了想吵架都找不到人。

　　吃完面，孙建国就带着弟弟出了门。他俩沿着土路向南走到村里唯一的水泥路，再拐向西。离得老远就看见路边搭起的帆布棚子，这是明天办酒席要用的。两个男劳力正在空地上和泥砌碳炉子，村里的电工李三正在扯电线，放菜的冰柜、鼓风机、棚子底下的电灯都需要用电。门口停了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非常扎眼，这车办下来将近二十万，孙建国猜肯定是县城来的，整个孙李庄也找不出一辆来。

　　孙传武退伍后就道东岭煤矿工作，后来还混上了科长，为了给儿子孙建城娶媳妇，这座宅子是去年刚刚翻盖的。银白色的大铁门上贴了两个大大的喜字，进门是一溜的水泥地。院子里面也扎起棚，看来明天得办不少桌。

　　孙建国兄弟俩走进宽敞亮堂的堂屋，跟二叔二婶打过招呼。

　　他刚才特别留意二爸家里里外外没看见老爹孙传文的影子，兴许是出去办事了？不过跑去打牌的可能性更大，他就知趣地没问。

　　堂屋里除了孙传文夫妇俩，沙发上还坐着一家三口，男的穿着白色衬衫、戴着金丝眼镜，女的打扮得体入时，而女孩则俊俏洋气，让人眼前一亮。孙建国依稀觉得女孩样貌有点熟悉，不过不大敢确定。

　　孙传武介绍说：“他俩是我大哥家的老二跟老三，叫建国、建学，这是建城姨夫一家人，从县城开车过来的。”

　　孙建国恍然大悟，不卑不亢微笑着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唐志勇跟老婆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个漂亮女孩抬起头，看向孙建国的眼神有点热切，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狡黠的笑容问：“二哥，还记得我吗？”

　　她一笑，脸颊上就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孙建国脑海里立马浮现一个扎着两个冲天羊角辫、跟在他屁股后面二哥长、二哥短的小丫头儿形象来。

　　孙建国拿手比划了一下当年对方的身高，笑着说：“哈哈，怎么不记得，你是唐静！那时候你才这么一丁点高，这得有个七八年没见吧，都长这么高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的跟屁虫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少女，目测个头能有一米六五，穿一身浅蓝色碎花洋裙，从头到脚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唐志勇跟老婆白玉琴两个人也用欣赏的眼光打量起孙建国来，不得不说，老孙家的种真不错，男的个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眼前这个小伙子个头能有一米八多，两眼炯炯有神，虽然穿得普普通通，但是洗得干干净净，说话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显得彬彬有礼。
兄弟俩挨着孙传武坐下，二婶唐玉凤抓了把喜糖塞给他俩。

　　白玉琴问：“建国多大了，在哪个学校上学？”

　　“我属猪的，在县一中念高二，明年就高考了。”

　　唐静惊呼：“是吗？我也在一中！你在几班？”

　　“十五班。”

　　“我在一班，我们在一楼，你们在四楼。怪不得平时碰不到面。”

　　就算在同一层，见面了也不认识啊。

　　孙建国说：“厉害厉害，一班是实验班呢，都是尖子中的尖子。”

　　县一中一个年级接近一千号人，一共十五个班，7个慢班、7个快班，还有一个是实验班。十五班是地地道道的慢班，比起人家实验班的尖子生差了一大截。

　　唐志勇跟白玉琴两人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实际上女儿从小到大一直是他们俩的骄傲，考进实验班更是让他们夫妇俩脸上有光，只要有机会那是逢人便要显摆一番。

　　白玉琴摆出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架势，问：“建国学习怎么样？上次考试考了班上第几？”

　　期末考试成绩还没出来，孙建国就回答说：“我们班是慢班，我考了班上第五，不过在学校排到三百多了。”他从村里小学到乡里初中一直是尖子生，不过中考考上梅城县一中后，没能适应城里的住校生活，在全校只能算中不溜的水平，勉强在大专跟二本线之间挣扎。

　　孙建国知趣地问起唐静的成绩。

　　白玉琴故作矜持地说：“唐静考得还可以，全校第十二，比上次下降了两个名次，后面还得继续努力才行。”

　　孙建国朝二叔二婶科普说：“咱们县一中教学质量在整个梅州市都是名列前茅的，全校前十名左右的成绩已经很厉害了，明年考全国名校肯定没跑，说不定努努力还有机会冲击清华北大呢。叔叔阿姨教育得好，唐静才能这么优秀。”

　　一顿马屁把唐志勇白玉琴夫妇拍得乐开了花，暗赞这个小伙子真会说话。

　　白玉琴道：“梅城一中确实好，去年考了五六个清华北大呢，唐静他爸前两年也不会想办法从外县调回来，主要就是为了唐静上一中。唐静也争气，中考考了全市前二十哩。”

　　唐静有点看不惯爸妈这副高人一等的嘚瑟劲：“哎呀妈，你闺女这点成绩什么好显摆的，

　　天天说天天说。”

　　孙建国开玩笑说：“唐静同学，过分谦虚就是骄傲，至少在学习这件事上，我是得向你

　　学习呀。”

　　白玉琴对孙建国的话很满意：“唐静你也得向建国多学学，你看人家建国多会说话。”

　　唐静不服气地白了母亲一眼，眼看两人又要斗嘴，孙建国忙岔开话题：“对了，二爸，家里还有啥活要干？我跟我弟也帮把手。”

　　孙传武说：“正好，一会儿建军他们回来，开上拖拉机上李厨子家拉家伙什儿，你俩跟去搬东西。”

　　唐静一听来了精神：“我也想去，我还没坐过拖拉机哩。”

　　白玉琴劝道：“拖拉机脏乎乎的有什么好坐的，你一个闺女家凑什么热闹。”

　　唐静嘟囔起来：“你刚才还让我多跟二哥学学，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

　　孙建国忍着笑，没吱声。

　　唐静呀唐静，你可真会偷换概念，照你这逻辑，我还站着尿尿呢，你也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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