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雕裘
卓靖持恨不得长在大营里,他明知道进出军营一言一行都被人严密监控记录,可他还是一意孤行,刚开始还有些顾忌,后来就算是在芜苒帐里一句话也不说,也要陪她坐上一整天。
知元本想劝劝他,后来一想,他这一辈子大概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况且他有战功又不会再带兵,圣人再生气也不会杀他,只好随他去。
公主到底是小孩子,这一路上乖乖听知元的话哪也不去,一到翟辽就整天吵着要出去。牧民女孩送她的小羊羔长大了些,公主去哪都要带着,知元望月都没养过羊,李圭便叫翎儿搬到她们院子里来同住帮着养羊。
翎儿隔几天就会回李圭的院里住一天,众人心领神会,都只作不知。
皇长子的生活异常节俭,日常饮食衣着都朴素无华,与当地牧民无异。他的貂裘一直也没还给他,这两天大雪清理的差不多,知元想着李圭应该在,就亲自去他院里还衣服。
这件衣服还是圣人去南苑打猎打到的紫调和狐狸皮做的,一共只有那么几张貂皮,都给李圭做这件衣服。
知元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开衣角看了看,果然那随手绣上去为了区别开来的小星星还在。
李圭从屋子里走出来,含笑道:“表妹盯着那衣服看什么?”
知元笑着进了李圭的屋子,随手把貂裘搭在门口。
他的屋里有一张极大的桌子,桌上摆着十几只笔,旁边放着半干的砚台,大概是刚写过字。正午时节,另一侧的床上竟然拉着帘子,知元心情很好,没发现李圭的表情不大自然。
李圭起身取出一件大氅给知元,“这是我母亲年轻时穿过的,我看表妹并没带着大风毛衣服,先给你穿吧。”
知元婉拒道:“既然是恭妃娘娘的大氅,必然是极好的,我随身带着皮子,只是不爱穿,不到冷的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李圭温和道:“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几天很冷,既不爱穿就多在屋子里烧些碳火。”
他虽态度温和,知元却感到他好似有些紧张,原本想来与他聊聊,既如此知元便起身告辞。李圭忙起身送她,“过几天午后我带你们去策马。”
知元正要答应,忽听帘子后面有一声压抑的喘息之声,知元仔细一听,大概是翎儿的声音,顿时满脸通红,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李圭并没追赶,而是关上门,慢慢走到床前。翎儿躲在最里面,满脸泪水,嘴里咬着被子,见他来了,才松开被子,啜泣道:“是奴婢不好,没忍住。”
李圭沉着脸,伸手抓住她健康紧实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从一旁拿过淡青色的膏药抹在她大腿顶端。
那上面抓咬的痕迹触目惊心,李圭的手很轻,翎儿还是在低声哭泣。
“开春你就跟着公主回玉和去。”
翎儿松开被子,惊恐道:“殿下不需要我了吗?”
李圭柔声劝慰道:“你在这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也护不住你。”
翎儿猛的摇头,坚决道:“我不走,为了殿下,我做什么都可以,别让我走。”
李圭厉声道:“不能再这样了,明年开春你就走。”
翎儿不顾剧痛,跪在床上痛哭道:“我愿意,是我自愿的,殿下只要不赶我走,怎么都行,我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
李圭见劝不过,也不再言语,耐心的给她擦药。翎儿怕李圭再说让她走的话,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抿着嘴不发出一丝声音。李圭见她如此,只得低声道:“你想哭就哭,别忍着。”
卓靖持从军营回来情绪就很差,他会在夜深时自己一个人架起篝火,默默地坐着不说话。这一路上他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火堆旁,要不是为了保护公主,他一定想要出去走一走。
知元一连观察他好几天,终于忍不住去和他谈谈心。卓靖持听到脚步声连头也不回,只愣愣的坐着。
知元故意笑道:“你怎么一动也不动,不怕我是刺客?”
卓靖持弯了弯嘴角,“你的脚步声实在是太容易分辨,我不回头也知道是你。”
知元坐在他身边,摸索着找他的酒壶,卓靖持大惊小怪道:“我是酒鬼吗?”
知元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酒壶。”
卓靖持双手拄着头,笑笑不说话,从头蓬内侧取出酒壶扔给知元。酒壶好像放在了汤婆子旁边,并不很冷。知元打开盖子,啜饮了一口。不是芳露春,是翟辽的酒,叫龙罡。
知元吸着气,痛苦道:“你喝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烈。”
卓靖持好似已经醉了,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远远的看着天上璀璨的星斗,喃喃道:“其实我不喜欢喝芳露春,我也不喜欢酒。”
大概是芜刺激了她,知元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并不是因为怕卓靖持伤心,而是怕他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的说起童年和芜苒在一起的时光。
来了这么多天,知元第一次抬头看夜空,天上竟然有那么多星星,多到让人头皮发麻。那些星星在缓慢的移动,知元竟然想到了司天监,不知道那个白胡子老头是怎么分辨出这些星星来,又是怎么通过它们来判定吉凶。在京城明明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要是他也到翟辽来,看到了新的星星,会不会改变之前的吉凶?
卓靖持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你又在想什么,总是发愣,我说话也听不见。”
知元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卓靖持看着她竟然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我们还会在翟辽多久,一天不把公主送去玉和,玉和军就不会全力作战,边境不会安宁,我们两个的人头也不保。”
这几天,知元几乎忘了他们的使命,好像只是带着公主游览大好河山,他这么一说,沉重的使命又回到肩上。玉和其实不可谓不出力,全境所有成年男子,几乎死去了十之一二,今年冬天有雪灾,牲畜死伤大半,聿朝接济给他们的粮食只能算得上杯水车薪。不能解决实质的问题,大聿与玉和的联盟,脆弱的不堪一击。
知元只好往好的方向看,“要不,你讲讲术尔古?”
卓靖持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战场,那是他第一次正面对战鬼方士兵。鬼方士兵个子奇高,都穿着兽皮,脸上带着诡异的面具,卓靖持带去的中央军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装束,心底先染上一层恐惧。
齐云英的部队有人数优势,且对鬼方人的排兵布阵十分熟悉,一番激战后,还能保持阵型,伤亡的大部分是卓靖持从京城带去的北衙禁军。
卓靖持第一看到一个人可以喷出那么多的血,也是第一次知道身首异处之后,身体还是会继续痉挛着移动。对于他来说这一切也足够诡异和恐怖。
四周的冲锋声变成了一道墙,把卓靖持隔在里面,他看不清也听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个部分卓靖持刻意的隐瞒了。
术尔古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不长眼的刀枪里骑着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术尔古一手扶住马背,起身先是踢开了袭击他的鬼方士兵,然后稳稳的落在地上,顺手抄起扎在北衙禁军尸体上的长矛,用力的掷向被他踢倒的鬼方士兵。两个倒霉蛋被这一杆枪串在一起,动弹不得,一旁从马上下来的德过里先是高高举起手里的猎鹰,然后才抓起箭簇,一箭射杀了他们。
术尔古和他哥哥德过里一样的孔武过人,一样的好身手和好箭法。只是眼睛里的东西不太一样,术尔古坚毅,德过里狠厉。
知元惊讶道:“那德过里打仗的时候,把鹰放哪了?”
卓靖持哭笑不得的指了指天,“他的鹰会飞。”
知元还是不明白,万一飞走了怎么办呢?去哪找呢?卓靖持一脸的无奈压抑了知元的求知欲,知元起身看了看天色,豪爽的拍拍卓靖持的左肩,“我困了,你自己坐着吧。”
沐德又期待又害羞的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只露出眼睛,闷声闷气道:“姐姐回来了。”
知元就着望月的手喝了一口茶,摇头道:“卓靖持说他哥哥有只鹰,别的也没什么,我看还得问大皇子,他们应该见得多些。”
沐德用被子盖住头,故意问道:“他是谁,谁是他?”
望月笑着拿开被子,服侍沐德躺下,知元坐在她身边,故意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好辛苦,就不和大表哥策马去了。”
沐德伸手去捶知元,撒娇道:“姐姐乱开我的玩笑,我再也不理姐姐。”
李圭也不是随口一说,当真邀沐德和知元去策马,知元本不太想去,又见沐德连日心烦,只好陪她去散散心。
卓靖持天不亮就去了大营,只有李圭和翎儿与她们同去策马。
翎儿好马术,虽然知元和沐德从小并未受太大的束缚,但与玉和女子相比起来,依旧少些肆意洒脱。翎儿会毫不顾忌的一个人先冲出去,不会担心把李圭落在后面会不会不妥。李圭也不生气,只是笑盈盈的望着她得背影。
这一笑让知元脸色通红,忙躲开了。沐德不善骑马,李圭担心她自己落在最后,放慢脚步等她。
沐德欲言又止,想了好久也说不出口,求助似的叫知元:“姐姐,等等我呀。”
知元躲不开,停了马等他们过来。沐德狡黠一笑,借故让望月教她策马,望月回头看知元,知元点了点头示意她把公主带走。
知元和李圭信马由缰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还是李圭先打破了沉闷。
“你有事问我?”
知元下定决心问道:“请问殿下可与术尔古相熟?”
李圭惊讶道:“难道你不是送亲,而是陪嫁?”
知元连连摇头,李圭松了一口气道:“我在一些宴席上见过他几次,这个人酒量记好,又洁身自好,不像他十几个哥哥每个都有六七个妾室,他身边好像一个女子也没有。”
知元见他把自己也说了进去,忙岔开话题,又问起术尔古旁的事来。要真如卓靖持和皇长子说的那样,术尔古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沐德嫁给他也算是好归宿。
李圭见知元饶有兴趣,便笑道:“除了术尔古,难道你不想问问别人。”
知元笑着疑惑道:“除了他我也没什么可好奇的,只要沐德嫁过去过得好比什么都好。皇后娘娘看人真准,术尔古比德过里好的多。”
李圭的马和知元的马靠的很近,偶尔他们的腿还会不小心碰到,知元下意识的把马拉远一点,可是走着走着,两匹马还是会靠在一起。李圭停下马,还伸手拉住了知元的马。
知元惊讶的看着他,李圭指了指面前一望无际的雪原,看着知元的眼睛认真问道:“表妹,你喜欢翟辽吗?”
知元仔细想了想,眯起眼睛笑道:“喜欢,我在翟辽第一次看到天高地远。”
李圭没有说话,放开了知元的缰绳,拍马前行,知元不甘示弱,奋力赶了上去。
今天是个阴天,白蒙蒙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灰色,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在很远的地方和天连成一片。在这样的环境里高速前进着,恍惚间天地融为一色,虚幻的感觉漫了上来,好像飞奔在虚空里。
李圭很厉害还有先发优势,知元赶不上他,笑着说他耍赖。二人很快追上了翎儿,她正和望月一起教沐德策马。知元路过她们身边,侧头看沐德,一个不注意,马好像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骤然失去平衡,又是在这么快的速度里,知元吓了一跳,只能拼命抓住缰绳保持稳定,马儿扬起前蹄掀起来的雪都打在了知元脸上,她只能紧紧闭住眼睛伸手去擦,一不留神落到了侧面,眼看就要掉下去。
李圭眼疾手快,保持和知元相同的速度,侧身伸出手抓住了知元的腰带,猛的把她提到自己的马背上。
他很用力,知元身上的长袄被他撕开一道口子,棉絮像漫天飞雪一般喷薄出来。
李圭停住马,慌乱的解开自己的貂裘给知元披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瞬息之间,知元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已经被李圭抱在怀里。
他的貂裘几乎是滚烫的,比知元的长袄要热的多,李圭没有再抱知元,待她坐稳就立刻飞身跳了下来。远处他的亲兵快速赶来把知元那匹受惊的马带走。
知元感激道:“我从小练骑术,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多谢殿下相救。”
沐德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骑,李圭笑笑上了她的马,他一只手轻轻拥着沐德,一只手牵着知元的缰绳。
知元很快忘了刚才的不快,一回王府,她就迫不及待的牵着沐德跑回卧房给她讲术尔古的事。跑了两步,又回头把貂裘脱下,还给李圭,指着上面一个小星星笑道:“也算是这衣服和我有缘,这还是我绣的。”
知元的身影消失在墙角的时候,李圭的脸一下阴沉下来,他冷冷的看着翎儿,“不要再用这些小把戏,我不喜欢。”
翎儿讨好道:“许尚宫喜欢不就好了,英雄救美,没有女子不喜欢。”
李圭志得意满道:“不需要这些手段,她也会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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