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壶州
太子一直默默送他们出京,最后在浅水关前停住了马。无诏不得出京,他不敢再多走一步。
沐德下车和他话别,知元只坐在车里没动,也不必再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送亲的队伍再次走了起来,知元掀开轿帘一角,太子的马在和众人背道而驰,即便是在那么多人里,他的背影还是那么明显,知元一眼就看得见。
卓靖持计划队伍一直保持快速前进,越快越好,早点到翟辽然后再说,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两个月以后就能到。
沐德每天都在马车里昏睡,这好像是她的保护机制,无时无刻都睡得着,有荣慧的事情在前,知元格外提防有任何男子靠近沐德,包括卓靖持。
卓靖持几乎不会让队伍在荒野露宿,基本都在州府官驿。离开京畿地区进入壶州,果然和卓靖持说的一样,沿路景致十分荒凉,甚至真的路有饿殍。
卓靖持一直骑着马在车轿旁,他会提醒知元不要打开帘子,自从知元一次在马上看到了异常恐怖的画面,她就对卓靖持说的话言听计从,他说不要向外看她就绝不会向外看一眼。
每次遇到无名的尸体,卓靖持就会留下几个人安葬他们,离京城越远这样的事情也就越频繁。
一派萧索贫瘠让知元忍住不想问圣人每天六七个时辰都在万德堂里干什么。他不好女色后宫就那么几个妃子。他也不好酒宴,宫宴都很少参加。他也没有什么个人爱好,金银玉器他不喜欢,古玩字画他看也不看。从知元的角度看来,圣人几乎是最合格的人君,他废寝忘食的工作,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壶州离京畿只有五百多里,这么近的距离竟然能产生这么大的差距。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加荒芜的翟辽会是什么景象?
知元想也不敢想,她不知道应该继续保护公主的天真还是要在她嫁到玉和之前把这个世界的模样给他看一看。
进入壶州城,街面上繁华不少,也有众多商户。沐德想要下去逛逛,知元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她,沐德也明白这是为了安全考虑,可还是不大高兴,缩在车上一角不说话。
一路上人吃马嚼耗费粮草不少,卓靖持决定在壶州休息两天,补充些必需的物资,也让大家休整一番。
壶州太守亲自在太守府外迎接,卓靖持手里拿着的都是宋王府的腰牌,太守见到腰牌先是低头一笑,而后名手下将王爷王妃带来的一应随从好生安顿下来。
为了防止穿帮,宋王和公主走的是两条线路,而且王爷一路游山玩水走的很慢,看太守情状大概是知道卓靖持身份的。
为了扮作王妃,知元提前换上了女装,太守对他们格外客气又疏远。一开始知元不大明白为什么太守把他们接进府里就一直躲着。后来才想清楚,太守明知他们不是宋王夫妇,可他们一应令牌印信、圣人的旨意俱全,一定是替圣人做事的,不该他知道的知道的太多也不好。
可他不是太子的心腹吗?为什么还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太守府里器具虽华贵,大部分都是有年头的旧物,可也比路上馆驿舒服的多。知元总是担心公主安全,晚上一定要与公主同眠,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就都睡着了。
夜里有人轻轻的推知元,知元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的先去摸身旁的公主,公主睡得正沉,知元先是握住她的手才睁开眼睛。
床前站着个才留头的小侍女,小侍女低声道:“有贵客要见您。”
知元想不到会有谁在这里见她,她正要拒绝,那小姑娘却在她手里放了一小块布。知元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看,素白色的莲花方盛纹,是太子。
知元难以置信的走了出去,回廊上站着的不是太子还会是谁。
知元环视四周,压低声音惊讶道:“你怎么会来?你是怎么出来的?你一个人?伺候你的人呢?”
太子爱怜的帮她把碎发别在耳后,“你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我不知道从何答起。”
知元一下子冷了脸色,他学她那一晚说的话。刚才的惊喜荡然无存,知元想要转身离开,又不愿与太子纠缠,只是冷冷的站着。
太子上前一步,委屈道:“这是我能跑出来最远的距离,一会我还要连夜赶回去,明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大营里。”
知元惊讶道:“你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太子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知元激动道:“你疯了吧,你一个人?那你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受了伤怎么办?遇到野兽怎么办?遇到坏人……”
太子抱住她,制止了她一连串的问题,“我知道,但是我今天早上起床就心神不宁,我看到刀剑想到你,看到你哥哥想到你,看到太阳想到你,看见任何东西都会让我联想到你,我不能控制自己必须要见你。”
知元猛的推开他,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是把你自己放在危险里,稍有不慎还会让很多人没命,我一点也不感动,你赶紧回去,我让卓靖持送你。”
太子把她拉回来,宠溺道:“放肆,越来越没规矩,动辄你呀我的,要称呼殿下,看在你把沐德和你自己都照顾得很好的份上,我再原谅你一次。”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四周过于安静,知元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她不得不压低声音。太子选在壶州而不是其他更近地方就充分说明,他在壶州境内绝对安全,他也不想被卓靖持看见。可一个人骑马赶夜路未免太过冒险,就算他马停人不停一直在驿站换马至少也要两天才能回去。主帅两天不在,一旦军队发生意外哗变后果不堪设想,太子怎么能这么冲动。
大概是感受到了知元激烈的心里活动,太子无奈从身后取出圣旨,“不要那样看着我,父亲派我来检查秋汛准备情况。”
知元带着哭腔尽量压低声音,哭道:“李政衍,我到翟辽随便找个人嫁了,在那陪着公主不回来了。”
太子用力抱住了知元,毋庸置疑道:“你敢,我看看谁敢娶你。”
这种感觉奇怪又让人沉迷,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他的手臂强硬有力,把她禁锢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像一串震耳欲聋的鼓点,透过夏末秋初并不算厚的衣服,传导到她心底。哪怕是太子此刻说愿意为知元去死,她也是相信的,他眼睛里的真挚缓缓溢出来,捆住了知元,让她动弹不得。
不,这样不对,知元对自己发过誓,不会再单独见太子。
知元的心是软的,脸是软的,全身都是软的,她不知道从哪里唤来力量,帮助她逃脱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坚实的胸膛。
知元鼓足勇气抬头问太子,“如果现在芜苒也在你面前,你只能娶一个,你娶谁?”
空气里一些炙热滚烫的东西骤然消失了,他的味道也变淡了许多,就连知元自己都被这个问题从虚无缥缈中拉回了现实。
太子的手臂僵住,脸上的表情,气息通通凝滞下来。他僵硬的笑了笑,“你们门庭太高,都做不了我的妻子。”
太子自动把知元的问题代入了他将来要做皇帝的前提里,他自以为巧妙的回避了这个问题。他说的没错,在现实世界里,她们都不能做他的正妻,圣人不会允许太子取权臣家族的女儿,毕竟圣人自己都身体力行严防外戚。如果现在问知元愿不愿意做皇后,在她没亲密无间的和皇后生活四年之前她大概会犹豫一下,此时此刻问她她会坚决的说不。
知元想,大概芜苒也是一样,宫里的女官们没人愿意做皇后,她们太懂皇后的难处。
可这不是知元的前提,她的问题没有前提,没有做皇帝这个先决条件,她问的是李政衍,不是皇太子。
知元轻易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坚定道:“我许知元绝不做妾。”
太子惨笑道:“是我,也不可以吗?”
知元笃定道:“任何人都不行,皇帝也不行。”知元不想再和他纠缠,转身就走,隐隐听见太子低声自语道:“我好像……真的很想你。”
在太子面前转身多么潇洒,回到房间里就有多狼狈。见到太子知元不能说不惊喜,可不论多么喜欢他,有一件事情都必须要明确。知元已经说服自己他将来会有许多女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爱着很多女人。哪怕像圣人那样也好,他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孩子,可他最爱的还是皇后。皇后有这份爱依旧那么辛苦,如果知元没有这独一无二的爱,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后,那她的生活会有多么悲惨,她不愿意,再喜欢太子也不行。
沐德好像还在睡着,知元蜷在远处的桌子边,压抑着声音轻轻抽泣着,就算是为太子哭的最后一场,哭完就结束。
人总说自己是万物的主宰,可连哭这件小事都不能控制,知元哭的难堪,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鼻子也像被塞住一样不能呼吸。
“姐姐哭出来吧,我都听见了。”沐德轻轻起身,递给知元一条手帕。
知元惊讶的看着她,沐德坐在知元身边,伸手拥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听说玉和都是一夫一妻的,一个人一生只娶一个人。”
是,她说的没错。可公主不知道,每一个玉和王族外面至少有三五个情妇,他们光明正大的出入各类场所,生下的孩子还要交给原配抚养。没有情妇的人甚至会被嘲笑,知元一度认为,他们能坚持一夫一妻就是源于这种公开的情妇关系。
但她不打算告诉公主,她只能希望术尔古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沐德突然笑道:“不如姐姐真的留在翟辽吧,在那陪着我。”
壶州是当初前朝最后一座城市,这里记载着宋王的荣耀,是他亲手攻下了这座城,实现聿朝江山一统。
即便是现在,街面上依然有人对这段历史津津乐道或痛心疾首。知元甚至有些为宋王感到惋惜,他不会路过壶州,一个人创造了一段历史是一种什么感受,知元想不到。
壶州城墙在眼中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第二天,知元趁着太子去巡视江堤,匆匆决定离开。卓靖持连为什么都没问,就下令立刻开拔。
沐德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轿子里睡觉,知元心里闷得很,便出去骑马。
卓靖持见她眼睛红肿闷闷不乐,从一旁拿出一顶帷帽漫不经心的推了推知元的胳膊,“戴着吧。”
知元接过帷帽,坐在马上戴着不便,卓靖持伸手帮她整理,知元不露声色的躲开,卓靖持一笑,也收回手。
旅途让他们有了彼此相熟的默契,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他们肩负至关重要的使命,只能依靠对方。
卓靖持不再选择留宿官府,他们在旷野露营的时候多了起来,他甚至不去走既定的路线,故意绕路走。他在帮助知元躲着太子,可惜是多此一举,太子绝不会冒险跑出这么远,在他心里皇位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不过知元也乐见其成,没有去提醒他。荒郊野岭除了要躲避野兽,完全不会再看到人间惨剧。知元发现有一队人在悄悄跟着他们,看他们的衣着行为,应该是路上壶州、別褐、湄連太守的家奴。卓靖持大概也早就发现了,但他没说,知元也没说,喜欢就跟着吧,还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出来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夜晚的天变得透明更加高远。卓靖持喜欢拢着火堆,什么也不干的呆呆坐着。
一夜里,知元失眠睡不着,看到帐篷外面火光点点,便走出去看看。卓靖持竟然还不睡,知元以为他在火堆旁睡着了,轻手轻脚的过去拍了拍他。
卓靖持几乎是一瞬间弹了起来,手里的利刃快速划过知元面前,要不是他手里收着劲,看那架势恨不得让知元身首异处。
卓靖持反而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胸口,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从我背后慢慢靠过来,不要命了?”
知元也没想到他看似发呆,还保持着戒备。只能尴尬的对他笑笑,卓靖持手边放着一壶酒,知元拿起来晃了晃,只剩个底。
知元把酒壶放的远了些,坐在火堆旁,提醒道:“喝酒误事。”
卓靖持满不在乎道:“芳露春,你都能喝这一壶。”
知元拿起来闻了闻,卓靖持伸长胳膊从远处拿来一只竹杯,给知元倒了一杯。
知元接过抿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缓缓坠落,带来一阵暖意。
卓靖持向后靠,双手在身后支撑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忘不了芜苒吗?”
知元不屑道:“因为你们都是远离父母,从小在宫里长大,自然而然的相互扶持。”
卓靖持笑着摇了摇头,火苗轻轻的跳动,照的他的脸上有很丰富的暖色。
“我小时候很爱哭,眼睛总是肿的,皇后娘娘会亲自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但是芜苒一次也没哭过。她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
卓靖持偏过头看知元,“你能想象到吧,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皱着眉装作自己很不好惹的样子有多可爱。”
知元点了点头,“嗯,我相信,芜苒一定是从小美到大,我困了,晚安。”
卓靖持拉住她的手腕,“别走,给你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卓靖持也不管知元爱不爱听,自顾自的讲了起来,“唐老将军教我们习武,你也知道,对外他是芜苒的父亲。可他毕竟自己没有过孩子,对女孩子更是束手无策。我小时候总是装病,唐将军讲的招式随便练几下就去树荫下面偷懒。老将军要是发脾气,我就又哭又闹说自己不舒服,老头最怕聒噪,只要一哭他就撂开手不管了。”
知元惊讶道:“看你刚才差一点了结我的样子,那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芜苒,她对每一个动作要求都很高,力求和老将军一模一样。太子就很虚伪,他总是借着课业太多逃避习武。太子不学老将军也就不教,我缠着他教我下围棋,芜苒就在一旁回忆老爷子教的动作。一开始我仗着是男孩子,芜苒打不过我,后来我就再也没比得过她,她的一招一式既潇洒又凌厉,不出五招就会制服我。”
十几岁的男孩子最在乎的就是颜面,被一个小女孩打败,卓靖持绝不能容忍。他在无人处拼命的练,再加上名师点拨,很快就进益不少。直到有一天,他和芜苒对打撑到了20招还没被制服。
卓靖持肤浅又洋洋自得的笑了起来,芜苒像他一样开心,她说:“你终于跟的上我和太子了,这样你长大了就可以好好保护他。”
卓靖持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火,问知元,“她这么说我应该很不开心的,可当时她站在春风里,柔和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额前的碎发就那样在我眼前飘飘荡荡。她的脸色泛着健康的红晕,嘴唇也很红,她笑着和我讲话,眼睛直直透过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心里,讲什么都不重要,我只会傻傻的看着她,移不开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开始的。”
他眼睛里的痴迷好像芜苒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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