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柒:宣正常朝
鼓声初动未闻鸡,赢马街中踏冻泥。
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
今天是腊月廿六,除夕元正假前的最后一次常朝。
五更五点,有金吾于鼓楼擂鼓,传彻长安城。遂而可闻大小街鼓齐响,城、坊之门依次洞开,长安就此苏醒。
与此同时,含光、安上两门开启。监门校尉立于门前阶上,取门籍,高喊“唱籍”二字,百官上前依次核籍搜身,如此又过几门,于宣政门前行立班序。
搜身序班已毕,过宣政门入中朝,文由东门而入,武由两门而入,又是一轮唱名搜身。
中朝宣政殿,殿前有三门并列的宣政门,其左右分别分布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弘文馆、史馆、御史台馆等官署。这里是皇帝三日一常朝,朔望视朝和朝见百官办事册拜的地方。
中朝之内,设黼底、蹑席、熏炉、香案。宰相为首,文、武对列。
忽闻鸣鞭传警,侍中郑闱曰:外办!以扇相掩,皇帝升御座,撤扇。尚书令秦芷、中书令顾始、侍中郑闱三人为文首,雍国公顾应及、勋国公崔准两人为武首,众官手持笏板再拜。
门下侍中郑闱踏步出列曰“有制!曾嘱礼部确改元之字,今期当商定禀上。”
礼部尚书杜曲泉出席跪拜,手呈奏卷,曰“禀陛下,臣携下细析五百七十四字,议后定有六号可用,请陛下定夺。”
方愠喜下阶取卷,转呈于你面前。你接过展开,上书有:麟德、耀德,武狩、天授、仪凤、明熙。
“……文宗皇帝厚德故号德,朕自以之标榜却不敢自号。‘武狩’谓之战兴武胜,战兴武胜又可喻天下荡而百姓苦,不取。‘天授、仪凤’其意虽善,却过犹不及、偏颇难立……”
说着,你的目光从文卷抬起,不经意与姑母的视线相触。尽管你已不似第一次常朝时那般惶恐不安,但只要望见姑母你的心中便能安稳许多。
你将文卷搁在案上,继而望向阶下人,平声继续道。
“照临四方曰明,敬德光明曰熙,天下安定,谓之明熙,唯此号可以堪用……杜尚书惠思。”
“臣得幸陛下首肯。”说罢,杜曲泉拜而趋退回席。
“有本则奏,无奏退朝——”
“臣有本奏。”
你看见发声之人时有些意外,是雍国公,这是他头一次在朝上请奏,倒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臣请陛下立后。”
此言一出不止是你,朝上众臣皆是讶然,大殿内骤然私语纷纷,但又极快得安静了下来。
据你所知,雍国公向来独善其身,置身于宦海风波之外。父皇在时,他既不欲参与官政斗争,更不愿了解宫闱之事。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你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是雍国公。
他持笏立于殿中,目垂视地,并不看你。你正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些端倪,只见他抬眸望你,目光平和却坚毅,沉声复道“臣请陛下立后”,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时兴起之言。
按说立后一事你只与姑母曾私下议有一次,若要提出此事姑母也应当会于自己相商,此般自不会是姑母告诉雍国公的。除非隔墙有耳……可坦言,你心中并不认为雍国公会如此行事。
见场面僵持,秦芷踏出一步也趋步上前来。
“禀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秦芷的出现让事情向一个微妙的方向发展——整个大昭的文武之巅,正因新帝的立后事宜分庭抗礼。
你暗自忖度,自知姑母与雍国公交情泛泛却也相敬有礼,此言定有她的道理。
“尚书令请讲。”
“是。臣以为陛下国恤尚不过两月,此时立后,恐有愧孝义。君不孝,天下耻之。再,陛下尚幼,虽已及笄,但孕子伤身,不得不慎之又慎。陛下为天子之躯,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万不能有失,必要待身健体强之适时才可立后……”
秦芷一顿,侧首对顾应及淡淡道:“想必,雍国公亦不想看到陛下龙体有所闪失吧。”
顾应及回看秦芷一眼,又转过头来面不改色,不假思索道。
“尚书令多心,陛下千金之躯,太医署自当万分照护。”
说罢,他又前踏一步,举笏而言,掷地有声。
“君不孝天下耻之,社稷无后天下唾之。正因先皇无子,陛下得以践祚,天下已为之辱,若陛下无后而终,不仅是陛下之过,更是先皇之愚!”
“你——!”
你陡然听此话,霎时怒火中烧,怒不可揭,勃然拍案而起,指着他大声喝到。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着,你就抽过案上的文卷朝顾应及脸上狠狠掷去。
文卷坚硬的木轴“咚”得一声砸在他的眉骨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一点点往外渗出鲜红的血。
众臣见此忽变都愣在了原地,不知谁喊了一声“陛下息怒”,众人才纷纷跪拜下来齐声息怒。
“臣想陛下应当知晓豫章郡王尚在世,再不济周大的遗子还养于其膝下,先皇弃之不用而立陛下为帝,陛下自以为帝位便是无可撼动吗?若陛下再如先皇一般无子,不若早传位于豫章郡王,倒不必枉费工夫。”
见他提及此事,你感觉周身刹时冷僵,连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你隐约中好像明白了顾应及究竟要做什么了。
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发觉喉间梗涩不已,耳朵一阵锐鸣,眼前昏暗难辨,口不能言耳不能闻。
见状,方愠喜疾步将你搀住,稳住你的身形。
“荒唐!豫章郡王乃是太宗皇帝下令终身不得入京为王的旁系,周大更是罪大恶极的罪臣,其子如何能为臣为君!”
待你撑着香案缓过神来,就听见秦芷如此斥道。
周大为太宗长子,原名秦立柘,与豫章郡王秦立柯一母同胞,都为太宗宠妃周淑妃所出。
嘉狩十四年,文贤皇后谢氏生太子秦立棣,也就是文宗皇帝,血崩而逝。
嘉狩二十二年,大理寺查明文贤皇后血崩为周淑妃买通稳婆所为,帝赐白绫。长子赵王秦立柘外封巴陵郡王。
嘉狩二十三年,巴陵郡王入京朝见时派人刺杀太子,太子重伤,二皇子燕王及时救驾,太子得以保命,但自此落疾。
事发后,巴陵郡王被割除宗籍,改名周大,同月,自戕于大理寺牢。其妻贬为庶人,次月卒。
因其子秦至济因尚幼,故过继给三皇子秦立柯。秦立柯携其子外封至江南西道,为豫章郡王。太宗下令豫章郡王终生不得入京,无诏不得离开封地。周大之子不得为臣为君。
你猜父皇不是没有考虑过要让豫章郡王,甚至秦至济继位。你甚至不知道,如果没有太宗皇帝的诏令,今天坐在御座之上的会是谁。
“豫章郡王”,这个词自你继位的遗诏布示天下后你便没有听闻过了。即便在父皇病重的前夕,长安城中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位草莽皇亲是否会一朝为圣。
也许是众臣心照不宣地为新帝维持表面的平和,也许是姑母在暗自为你控制那些可畏的人言。
不论怎样,你不能否认,顾应及说的没错。更可叹的是,他所说的正是所有人埋在心底的那份龌龊——只要是男子,只要身上流着皇室的血,只要他们愿意,这个皇位就能轻而易举地易主。
你放开方愠喜的手缓缓坐下身,听着姑母与雍国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殿之中,乌泱泱一片跪拜着的满朝文武还在等你息怒。
“好了,众卿平身吧。”
众人恂恂起身,秦芷与顾应及也不再辩斗。你这时才发现雍国公头上的伤口距太阳穴不过一寸,若方才偏上一分,后果不堪设想……到底是自己冒然失态了。
你瞧了瞧下列各官,今日临淮候高鉴一反常态地格外安分,想必他是知道点什么的,只是眼下你也无心追究了。
勋国公崔准虽精神奕奕,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想必他历经四朝,这般场景在他眼里也不过小打小闹罢。
“潞国公,你怎么想?”
顾始似乎没有想到你会如此直白问地他,不过也仅仅是怔了一瞬,他便稳步上前走至秦芷与顾应及之间。
潞国公顾始的中书令是父皇亲授,他是母后的父亲,你的外祖。但他并不与你和姐姐亲近,甚至对于母亲你也未曾见他表达过多少思念。你尊敬他,但并不喜欢他。
除此之外,顾始的姐姐是秦芷的母妃,他的妻子是顾应及的姐姐,你很想知道面对同样并不亲近的外甥女和小舅子,他会作何回答。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应立后,却不是现在。正如尚书令所说,陛下国恤在身,以孝义观之不宜立后。但一国无后不利社稷,先皇子嗣单薄,今日陛下登基实为折中之策。纵观历代帝王,后位悬空者多以一岁为期,或奉太后懿旨立后成婚,或纳众臣谏以定后立邦。”
顾始一顿,垂首拱手道“故,陛下可暂商定立后人选,改元后一年再行立后。”
“尚书令与雍国公以为呢?”
“臣以为然。”
“臣以为然。”
你扫视过大殿中的每一张脸,有疑惑,有窃喜,有忧惧,有淡漠。
你知道这件事既然放在了朝堂之上,便不能凭你的一己之私了。不过你也知道,姑母会让事情朝着她所想要的方向发展的。
“那便有劳三位早日商榷好立后人选才是。”
“臣领旨。”三人齐道。
后众人再有一些琐碎奏议,但对比立后一事来说都无关痛痒。
朝罢,你自御座起身步入东门,命方愠喜携御医疗治雍国公的伤口,而后放仗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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