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套磁

周六，晚上，九点。

        周轻云带着耳机，站在灰白色的宿舍门外走廊里。她拿出钥匙，开锁，推门。就像这个时代所有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学生宿舍一样，空调、饮水机一应俱全。里面的布局是上床下桌，一共四张。

        门后面的小小世界，只有岳雯和李文衍两人。

        李文衍是周轻云目前为止见过的、社交牛逼症最为严重的人，没有之一。她凭借无往不利的气场，曾一度是社团江湖的风云人物。遥想初次见面之际，孤身一人来到宿舍的李文衍身上一股自来熟的成熟气质，一度让周轻云以为她是接驾新生的学姐或是什么辅导员之类的。

        李文衍扭头看到周轻云，开口问道：“哟，大先生今儿这么早就回来啦。图书馆闭馆休整吗？”

        周轻云关上门，取下耳机。她没有直接回答李文衍的问题，而是调转方向将问题抛回去，说道：“怎么，不欢迎呀？撞破你们的好事了嘛。”

        李文衍正吃零食，翻了一个白眼，说道：“我们能有什么好事。”

        周轻云的桌上堆满各种参考资料，英文的，专业的。她放下书包，坐到椅子上，说道：“万一你又在召集忠心耿耿的老臣，密谋一统西北地区社团江湖大计…”

        李文衍将零食扔到桌上，回答道：“你可快别提了。老娘早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啦。倒是您老，一天天生根一样泡在图书馆。今儿个不到九点就早早回来，让老娘颇感诧异。”

        周轻云哈哈一笑，说道：“别贫了，紫芹妹妹呢？”

        李文衍站起身，回答道：“这么美好的周六，这个女人肯定需要仪式感。估计跟他男人夜游黄河一诉衷肠去了？”

        正在洗脚的岳雯偏过头，朝周轻云说道：“话说回来，轻云，你真该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常言说得好，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

        周轻云一本一本从书包里向桌上放书，点头说道：“我也想呀。可是你也知道，目前的简历太缺乏亮点，胜算不高。”

        李文衍秀眉一抬，问周轻云道：“你gpa多少？”

        岳雯双脚相互搓动，抢在周轻云前面回答道：“截止上学期，轻云gpa算下来，有392，不算低。”

        李文衍浑身一个激灵，夸张到不可思议说道：“哇，绝对不低。你这个禽兽，是怎么做到的！”

        周轻云微哂道：“快别贫了，这根本不算什么。你还没看过留学论坛上的凡尔赛呢。这种简历，炮灰的大有人在。”

        岳雯一边翻看手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该考的英语也很出色。不能老是困在自习室里，劳逸结合才能张弛有度。”

        周轻云放下手中的书，回答道：“gpa和英语这些都是基本面上的东西，优秀的人不要太多哦。我看知乎上的留学攻略，真正的录取加分项是知名企业的实习经历。要么就是重量级人物的推荐信。”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两项，我都没有呀。”

        李文衍边吃零食边说道：“还可以给学校捐款。”

        周轻云道：“废话。”

        李文衍咽下最后一块零食，将零食的包装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她满意地拍拍手，说道：“不是我说你。又不是东海岸的大学。外资进来的不多，民间资本不活跃。哪来那么多知名企业，哪来那么多实习机会。要啥自行车。”

        这话说得也算在理。不过在理的话总是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周轻云尚未答话，宿舍门猛然推开。一位身材娇小匀称、染黄色头发、穿着时髦、背小包的女生，哼着小曲，进门到椅子上坐下。

        这便是陈紫芹了。

        岳雯轻轻搓盆中脚，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文衍说得也是，大学最后一年能从火车站那边搬回城关区，已属格外恩典了。”

        经济学院的专业，前三年一直生活在四不通八不达的新校区，为开疆拓土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直到这个学期才终于搬回到市中心的老校区。

        刚进门的陈紫芹脸上笑盈盈红扑扑的，眼光迷离。她开口道：“这算什么格外恩典人家别的学校…”她打了一个嗝，话被生生憋回去了。

        周轻云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混合香水的味道。

        李文衍啧啧说道：“这个女人，今晚又是美酒男色，纵情歌舞。”

        擦完脚的岳雯说道：“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想念那一个‘瓜果飘香’的所在。”

        多亏政府大手笔，兴建没几年的新校区面积极大，并且有相当大量的预留用地。那里的地与市中心不同，没那么值钱。学校因地制宜，像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般，在校园中栽种下多种果树，经营起茂密的葡萄架。春天的时候还会种下西瓜等等，藤藤蔓蔓，总会按时开花结果。竟也别有一番趣味。

        “瓜果飘香”是对新校区的戏称。

        陈紫芹颓然坐在椅子上，随口问道：“怎么，雯雯又想念——新校区的小鲜肉小迷弟们了？把他们都带过来，排排坐吃果果，姐给你把把关。”

        岳雯吐槽道：“去你的，急什么。好女儿志在四方，何患无夫。”

        听闻此言，周轻云忍不住哈哈而笑，转身拧开台灯。她心中的焦虑得到暂时舒缓，暗暗道，不管怎么样，这边好太多了。总算可以申请实习，也有机会去做志愿者。

        希望一切都能如意。

        岳雯探身对周轻云说道：“对了轻云，你的套磁信有回复了吗？”

        这正是今天晚上，周轻云无心学习的原因。她换上拖鞋，转过身颇为不乐观地说道：“没有回复还好。今天看到教授的回复，更让人发愁了。”

        陈紫芹将包包放在桌子上，语气欢快地问道：“究竟是何事，竟会让我们的轻云小学霸秀眉微蹙，一筹莫展？”

        周轻云尚未来得及回答，李文衍故作惊讶状，配合陈紫芹问道：“难不成——教授问你最喜欢什么泳姿和什么风格的泳衣？最好有图有真相？”

        周轻云本是一脸严肃认真。听到两人一唱一和的玩笑，她面色微嗔，伸手指着文衍，说道：“文衍呀，你真是口无遮拦。”

        岳雯急切的眼神看向周轻云，敦促道：“教授的邮件，说来听听嘛。到底咋回事儿。”

        周轻云站起身，背靠椅子，一脸严肃地将心中的烦闷和盘托出。她拿出手机，边看边说道：“历史的规律表明，如果教授在邮件里询问你具体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想做哪一方面的工作。这释放出一种积极的信号，可能是要评估你的兴趣和研究课题之间的匹配度。”

        岳雯点头说道：“很有道理呀。”

        李文衍嘴巴一撇，说道：“都到这个时候，就别用排除法了。教授到底问你什么了？”

        周轻云略做停顿，秀眉微蹙，说道：“我收到的回信，教授询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学经济学。给个理由先，让我。”

        周轻云求助地看向三位室友，四人一齐陷入沉默中。

        片刻后，李文衍一拍双手，说道：“你放心，这简直跟柯南是一模一样的哇。”

        周轻云一头雾水。微醺的陈紫芹满脸困惑地问道：“和柯南有什么关系？你喝醉了罢？”

        李文衍站起来，眉飞色舞、有板有眼地说道：“你才喝醉了。你想，柯南遇到的命案，要想顺利解开谜底至少要解决两个层面的问题：首要问题是作案手法，凶手具体做了什么，技术上是如何实现的，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类比来看，这就是凶手的‘研究兴趣’。”

        陈紫芹慵懒说道：“还能这么类比吗？”

        李文衍摇头道：“你不懂，这叫量纲分析法。”

        一边说着，李文衍轻轻拍打周轻云的肩膀。周轻云不知道这一番话将会走到什么方向，好奇问道：“那第二个问题呢？”

        李文衍环顾三人一圈，神神秘秘地说道：“第二个则更加关键。凶手为什么要挖空心思这样做，要深入凶手的内心世界、灵魂深处、洞烛九幽，这是凶手的‘研究动机’。这个教授明显问的是第二个问题。”

        众人都被这神奇的脑回路震惊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李文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动机决定方向。轻云，这是释放了对你更深层次感兴趣的积极信号。努力吧，女人！”

        周轻云听罢此言，不管是真是假，心中竟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她哈哈笑着，似是自嘲，又似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听你这么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呐。”

        陈紫芹略带兴奋，眼神似乎带光，说道：“这种内心戏更考验演技呀！加戏！加戏！”

        岳雯终究老成一点。她简直比周轻云本人还要在乎这件事情，说道：“别感慨了，快出主意。”

        李文衍一通分析后，顿觉口干舌燥。她坐下咕嘟咕嘟大喝一口水，点头说道：“依老娘之见，回他七个大字。”

        陈紫芹一边换上拖鞋，一边手舞足蹈，慷慨激昂地说道：“为了！中华之崛起？”

        李文衍摆摆手，说道：“调子太高，小心闪了舌头。”

        周轻云心中的忐忑和紧张在一片混乱的调笑中逐渐烟消云散。李文衍的推测自有其道理。总之，这位远在大洋彼岸的教授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回复套磁邮件，这就说明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便要全力以赴。

        陈紫芹见李文衍对自己的答案并不满意，坐到椅子上，小嘴嘟囔着，反问一句道：“依你说该如何回复呢？”

        李文衍回答道：“依我看，师夷长技以制夷？”

        周轻云摇头对李文衍笑道：“这个笑话，socliché。小卖部旁修自行车的大爷三年之前听到，都替你觉得尴尬。”

        李文衍皱起眉头，问道：“什么cliché？”

        陈紫芹腾腾站起，手臂前伸，说道：“这个我知道。就是老套。动机就是为了西部大开发——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岳雯擦着脚，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一个个的，别贫了。”

        李文衍收起脸上的笑容，对岳雯说道：“雯雯，你说点有用的。”

        三人目光都投向岳雯。她一边擦脚，思索着慢吞吞说道：“就当是写作文考虑。俗话说得好，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这种问题，大处着眼，小处着笔。”

        周轻云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她陷入沉思。

        陈紫芹顺着岳雯的话语，笑着道：“不愧是高考语文130+的选手，我还要以小见大借景抒情嘞。”

        李文衍嘴一撇，说道：“雯雯说得，跟没说一样。鞭辟入里。”

        大处着眼，小处着笔，以小见大。然而，何者为小，应该见何种大？周轻云在心中默默回味咀嚼。天下的小有很多种，大却只有那几条路。

        小就是，说点——对方不知道的。在这遥远的古老东方，发生过、正在发生很多很多小事。会有那么一件小事，让远在大洋彼岸的老教授认为，经济学将在这里更加蓬勃地生长，大有用武之地。

        岳雯端起洗脚水，摇摇晃晃朝宿舍外面走去。

        陈紫芹却是兴致不减，伸手一推周轻云，继续说道：“轻云，你现在需要一个支点。”

        周轻云回过神，摇摇头说道：“饶了我吧，还是让我好好想一想。”

        片刻之后，陈紫芹突然变得娇媚，款款坐到周轻云旁边问道：“轻云，做志愿者了哦？”

        周轻云点头说道：“怎么，你也有兴趣？”

        陈紫芹伸手摸着红红的脸蛋，问道：“每天迎来送往，东西南北，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小哥哥？”

        周轻云轻轻推了这个女人一把，说道：“什么迎来送往，都哪跟哪。”

        陈紫芹哈哈大笑。

        周轻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陷入了沉思。她随便拿起一支笔在纸上乱写乱画。

        猛然间，周轻云想起了什么，心中竟有一点儿激动。她拿起手机，点开wechat的“newfriends”，同意了白谷逸的好友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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