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中舞鞋(五)
如今的场面非常尴尬。
现在屋子里有四个人，三个坐着，一个躺着。
苏萤坐在餐桌旁，看了看被某位打晕后倒在一旁壁炉地毯上的断脚女仆，又看了看虽然花园被毁后有点悲伤，但依旧热情招待自己的女巫。
冲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坐正思考着什么的淳于桓低语，“淳于桓，你身为一名资深戏剧学者，表演经历丰富的教授来看的话…
她是真演还是装傻？”
“我现在看到的是，在你刚刚在屋内对着女仆悲痛欲绝地大喊完‘天啊你的脚怎么没了’之后，林中女巫似乎真的以为，那位女仆是我们带来的朋友。”
淳于桓低声回应，又盯了一会儿对面正在往松饼上抹着蜂蜜，将松饼推过来招待他们吃下午茶的老婆婆，恢复成之前那副模样笑了笑，“谢谢婆婆。”
他说完又对着苏萤耳语，“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苏医师刚才骗人的时候，反应还挺快。”
“我这叫随机应变。”
苏萤眨了眨眼睛，困惑，“她和我昨晚看到的很不一样，这不太对劲。”
她还记得昨晚女巫拿起石块砸晕自己的样子。
面无表情，眼神漠然一片，就像是刚刚放出的囚兽。
“确实不太对。”他同样低声开口，原本满是笑意的温柔眸子沉如幽海，扫视了一圈周围。
“我说的是这间木屋。”
木屋？她听后环顾四周细细查看。
甜腻的蛋糕和饼干甜点在餐桌堆得哪里都是，墙上是正在摆动的老旧木式钟表，摆放在书柜中的拉丁文手稿在从窗外吹来的风中无声地被翻动，绿色不知名植物种在水罐中。
苏萤甚至听到了挂在窗边那个风灯烛芯燃烧时的噼啪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和昨日他们来到时并无不同。
不仅并无不同，甚至，作为一个女巫的木屋，还有点温馨。
这的确不太正常。
“我的好孩子，你昨晚为什么会偷偷跑掉？”
女巫忽然柔和地朝淳于桓问道，眼中含有悲伤，“你那么痛苦，不想让我吃掉你了吗？”
“婆婆，我没有逃跑。”
她看见淳于桓的人物模型肖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渐深，“是您把我关在箱子里，说要早上起来吃掉我的。
您忘记了吗？”
“原来如此。”
花白头发的老婆婆大睁着碧蓝色的眼睛，很是迷茫地想了很久，叹了口气，“唉，还是想不起来。看来婆婆确实老糊涂了。”
苏萤一愣，忽然定定地望着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她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女巫。
…只是一个声称热爱吃人的，已经死去的老贵妇吗？
那么系统中一开始提到的林中女巫，又是谁？
她浑身的冷汗立刻就冒出来了。
苏萤僵硬地坐直身子，缓慢地扭头，面对之前晕倒后躺在地毯上的断脚女仆睁大眼睛，感觉到额角有冷汗不断渗出。
那个女仆不见了。
“嗒——！嗒！”
微弱的声响传来，她听见有玻璃弹珠落地的声音在她的脚下响起，咕噜噜滚动，越来越近。
苏萤猛地向淳于桓的方向挪了挪，试图提醒他一下，
声音停下了。
“怎么回事？”淳于桓见她的表情骤然苍白，拧眉对她耳语，同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苏萤的椅子腿旁停着一颗小小的糖果，粉色的水果糖，里面晶莹剔透地裹着什么东西。
她擦了擦冷汗没有回话，捡起糖果握在手里，冲他摊开笑了笑，“没事，只是一颗糖。好像是餐盘里的糖掉了。”
“餐桌上没有糖果。”
穿着白衬衫的男生目光陡然一变，“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在餐桌上看到过糖。”
——
“嘻嘻…”
原本温馨的小屋内顿时阴风四起。苏萤借着餐桌上还未熄灭的装饰用台烛扭过头，看见原本慈祥的老婆婆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的黑暗中，目光死死盯着两人之间。
“吃……糖…吗？”
她的掌心有声音响起，一片昏暗中，苏萤掌心原本放着的糖果变得猩红无比，褪去了粉色的外表。
一颗血淋淋的眼球在她的掌心转动，用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微弱尖细声音问着。
“吃糖…吗？”
“有人要…吃…糖吗？”
“不吃，谢谢。”
苏萤被这东西吓得身子一抖，却看见淳于桓微笑着，礼貌客气地对她手里的眼珠说，语气甚是疏冷，“女士，别藏着了，出来吧。”
她顿时看到端坐着的男生肩头一抹红如火焰的卷发垂落，只有一只瞎了眼睛的红发女仆抬起手，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泪。
“你才是女巫…”
火焰在她的瞳孔中倒映燃烧，被眼前此景震惊到浑身僵硬，定在椅子上的苏萤默默抓紧餐盘旁边的叉子。
她将叉子对准正趴在淳于桓肩头吃吃冷笑，指尖燃起一缕火焰的的红发女仆，无声与她手中指向淳于桓脖颈的火焰对峙着。
原本温暖安宁的木屋顿时活了起来，木屋内所有的东西像是苏醒一般狂躁地颤抖，木墙与房顶吱呀作响。
苏萤扭过头，看到那双穿着红舞鞋的断脚正停在木屋门口。
“嘻嘻，谢谢你们放我出来。”
她听见女仆边说，边从男生的肩头起身，朝门口招了招手。
舞鞋顿时跳了过来，长在了她原本被砍断的双腿上。
她的双足瞬间恢复，苏萤看着她光着脚从自己掌心拿回眼球安了回去，只觉得脚腕一痛，自己身子随即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
“她对我下的诅咒，现在轮到你了。”红发女巫的容貌恢复，在黑暗中猎猎娇笑。
“苏萤！”淳于桓喊道。
“我没事，是我先入为主了。
林中舞鞋凶杀案的凶手不是如今木屋的主人，而是你这个被关在暗室的林中女巫。而我在此之前，竟然一直以为这是同一人。”
苏萤舞步踉跄地低下头，看着脚上的红鞋喃喃。
“所以，我需要查明的死者也不是舞鞋断脚的主人，而是林中小屋后院的那十一具白骨。”
“我虽然不太明白小姐在说什么，但你有一点说错了。”
红发女巫脚步轻点，走至像是被什么束缚住，面无表情的老婆婆，缓缓抚摸她的脸，“是她杀了我们剩下的人。”
“但是你刚才说，自己先埋葬了她。”
淳于桓起身，揉了揉被绑了一夜僵硬的小臂，眼神不善，想起了什么，“昨天晚上，是你控制婆婆，将我拖进箱子里的。
她是谁？”
——
“她？不过是我漫长岁月中一个记不清名字的猎物而已。
舞会上，我让那个贫困的上尉小子伪装成上流去与她接近，待她死后，骗来的金钱由我们剩下帮忙的十个人平分。”
她的红发在黑暗中飘扬，“我实行巫术让她爱上他，又化作女仆教她跳各种各样新奇流行的舞，一直跳啊跳…直到两人相恋。
于是我们将她杀死，掠夺献金与财宝，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但我没有想到，她在死掉的那一瞬间，因愤怒而死的亡灵与我力量源头的木屋融合，重新复活了。”
女巫的表情恨恨，“那一天，我拿走珠宝房契，穿着舞鞋高兴地跳舞，剩下的士兵们手握刚抢来的黄金在她的坟墓旁中喝酒。
——夜晚将临的时候，她面无表情从我的木屋中走出来，纤细手臂举起巨石将所有人杀尽。
当然除了我，她活生生把我关起来囚禁了整整百年。”
苏萤仍在无声地跳着，诅咒的舞蹈使她从双腿向上开始浑身战栗发冷，脚尖如同在极地区的零下冰层上被冻伤后踩在火炭中起舞。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女巫要砍下自己的双脚了，她现在恨不得把自己腿卸了。
“这个诅咒…你就没有什么办法？”
她忍不住强打起精神嘲笑，“你这女巫也太弱了吧？”
“小姐，嘲讽对一个女巫没有用处。
这个诅咒是她自创的，只要不属于原主的人穿上后，就会一直跳下去。所以，我并不会解开它。”
红发女巫穿上拖鞋，露出一个欺骗性很强的笑容来。
如果不是这个表情她在淳于桓的脸上见到过很多类似的，自己此刻恐怕就要忽略过去了。苏萤手舞足蹈地眯了一下眼睛想着，随着舞步姿势尽力优美地转了个圈。
她看到了黑暗中在烛火下面色时而狰狞，时而温柔的老贵妇婆婆。
——
“我…”
低低的声音传来，婆婆双手用力抓挠着脖子，身体因为女巫的束缚咒在座椅上坐得笔直。
“我…要去见他…”
她的声音嘶哑，向后高高扬起头颈，僵硬的嘴角撕裂般朝两边拼命扯开，露出一个几乎弯到耳垂的笑容。
狂妄的细微笑声在木屋中的各个角落响起，声音幽灵一般越聚越多，最后爆发出了疯狂的大笑。
然后…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哈哈哈——！
这是木屋爆发出的狂笑声。林中木屋在剧烈摇晃，白发苍苍的贵族婆婆安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无声张大了嘴。
剩下的三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了，回过头望去。苏萤脚下的舞鞋忽然不动了，僵立在原地。
借助餐桌上的白烛，她看到了老婆婆浑浊碧蓝的眼睛中，流下了两行液体。
“她失控了！”
淳于桓看见面对她满头大汗施行巫术，仍毫无用处的红发女巫，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看着女巫终于堪堪控制住贵妇挣扎的火焰，忽然记起来什么，一把抱起还没来得及推开自己的苏萤。
然后干净利落地将绑在她脚上的红舞鞋丝带解开，丢进了壁炉中。
“你偷穿了她的鞋。”
淳于桓放下刚才公主抱着的苏萤，无视了她脸上被抱之后阴晴不定的神情，再度打量红发女巫的女仆服饰，“想骗她留在这里？你的火焰可以控制她的咒术，为什么隐瞒。”
“你不会理解的，因为有一个声音…我听到了魔王的声音。”女巫手握火焰低语而笑，“它说…
‘让她留下’！”
他闻言猛地拧眉，顿了顿，语气微讽，“你知道吗？女巫。你的女仆装，和贵族小姐的红丝绸舞鞋并不相配。”
骤然窜起的熊熊火焰瞬间吞没了舞鞋，苏萤被放在地上浑身一松，扭头时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苍老身影拼命地扬起双臂，直直扑向壁炉。
“我的鞋…我的鞋！”
她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
原本还尚能控制对方的女巫被巫术反噬，惨叫一声，拼命遮挡迎面扑来的火焰。
而一旁，贵族婆婆跪在壁炉内，满身火焰地想要去抓那双已然开始燃烧的舞鞋，却只捉到了滚烫的丝带余烬，“他…是他送给我的…
他…我杀了他…吃掉他…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杀我？！”
舞鞋咒术强行解开后的痛苦伴随着混乱记忆，电流般地直直穿过她的脑海。
那是穿着绿天鹅绒的贵族小姐与身材笔挺的上尉在树林的大片野花丛中手拉着手跳舞。
他们跳的是一曲苏格兰的民间舞，年轻小姐腰间系了围裙，手中拿着的金黄草帽被风不小心吹到了半空，碧蓝眼睛亮晶晶的。
而她的脚下，正穿着那双刚刚被上尉细心系好的红色丝绸舞鞋。
「系统连接中…错误…咒术解开，凶手已找出，测试结束…错误…
代码错误…rose系统重新接入中…请稍等…」
巨大的割裂感向她铺面袭来。
怎么回事？苏萤再次抬起头，看见眼前的画面骤然扭曲成一团，再看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小镇。
欢乐的民间舞不见了，面前小镇中空无一人。她甚至能闻到空中的玫瑰花香，和在月下燃烧的不明建筑的焦糊味。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和她的漫画里一模一样。苏萤走了过去，看到了燃烧的空荡工厂高楼中，有人从她的面前直直坠落。
“啪！”
血肉模糊，鲜血四溅。
“苏医师躲开！”
淳于桓的声音猛然将她拉回测试，她看到原本站在两人开外的女巫，猛地朝她扑过来。
“你们把我的木屋烧毁了！”
苏萤抄起旁边的火钳就侧身避过，看着红发女巫一击不成怒喊起来，匆忙后退。
壁炉里的火焰窜得满屋都是，她听见男生撞开后门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开口，“快去后院，在这里迟早要被烧死。”
「接入成功，正在分析测试成果…
通道已搭建完毕，请测试人员离开林中小屋后，即可返回现实」
身后有女巫追杀，小屋在黄昏中燃烧。苏萤看着门外那十具缓缓从土层中起身的白骨。
要被这个无情且恶趣味的系统气死了。
然后深吸一口气，在同样一脸准备模样，开始挽衬衫袖子的淳于桓身边，举起火钳一同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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