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章 自相残杀 (二合一）

日落时分，距离南镇兵马上次进攻越州城防已经是两天之前。云泽部落战士在经过两天的休整之后，军容一改颓唐，再无狼狈之相。靠近宇王府周边各世家贵族的宅邸，却不知因为何事而变得沸反盈天。

一队又一队的私兵，正不断从各处涌集，大街上鸡飞狗跳，来往的信使不断在宅邸之间穿梭。

“贺公子！”

一名年轻的世家贵族全副武装，骑着战马穿过人群，他的身后跟着上千青壮。

而被称作贺公子的，正是贺易的长孙，名叫贺行。“章则？”

章则勒住马缰，立刻下马走到贺行面前，神色匆匆道：“莫非贺公也遭凶险？”

听闻这话，贺行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半个时辰之前，有人送信说哈吉力逼迫各家出力对抗朝廷兵马，只有爷爷尚未松口，此刻正被圈禁。”

“我得到消息是家父有危！”

贺行眉头紧锁，冷静分析道：“城中二十三家一向同气连枝，像公然选择对抗朝廷清剿，助力蛮人这等大事，不会各持意见的。”

“先前我就觉得这是场鸿门宴，蛮人这个节骨眼上议事必不安好心！”章则可没功夫和心思去辩解，“我已决心带兵强闯，救出家父！”

在两人说话的这段时间内，贺家的私兵基本集结完毕，曲长亲自扛起一杆绣有贺字的大旗，汇报道：“少主，两千部曲已全部配发兵器，随时可前往营救老爷！”

所谓的曲长，就是各世家内部掌管私兵，负责封地治安的人。

贺行来不及多想，轻轻拍了拍章则的肩膀道：“事出突然必有蹊跷，你我二人得紧密联合起来。”

章则点头应道：“小弟原本就想着请贺公子帮忙一齐救人的！”

“行！”

贺行挤出一抹苦笑后，随即披甲上马，带领众人往宇王府进发。

议事的大堂里，兆荚两家家主依旧没争论出个高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荚老斜，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目中无人，代表各家联名上表，讲究得是门楣高低！”无休止的争吵之后，兆家主最先耐不住性子，言辞中已经带着人身攻击。

荚家主本名荚斗，家中独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位相貌堂堂的世家公子，可惜人到中年以后，沉溺酒色荒淫无度。一次寻欢作乐突然中风，虽然及时救治性命无碍，但一条腿却因此出了些许毛病，走路时七扭八歪，故得外号老斜。

“我呸！兆秃球你有什么资格谈论门楣？”荚斗不甘示弱，立刻争锋相对呛了回去。

兆家主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一脸自豪道：“就凭我祖上曾是前一朝的中枢要员！风光无限。你荚家呢？”

“不是我说你，老斜啊，好歹是去见南镇戍使，一个靠卖肉贩菜起家的去，岂不是令人笑话我越州无人？”

荚斗冷笑连连：“祖上？怎么不说你祖宗十八代之前是一方诸侯君王？”

说完，他带着极为鄙夷的神色又道：“常言虎毒还不食子，你这色秃倒好，不仅抢了自家儿子的女人，还堂而皇之纳为妾室。我若是你，这辈子都不敢出来丢人现眼，还敢在此高谈阔论？”

谢顶秃头这些，对兆家主来说根本无所谓，唯独荚斗刚刚提到的强纳儿媳之举，正是自己的痛处。

经荚斗这样一抖露，各家家主顿时炸开了锅，想不到这样的传言居然是真的。前些年越州城里就在流传，但许多人都以为是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可眼看兆家主半天也没反驳，想来是确有其事，无从辩解。

兆家主恨得牙根直痒痒，想不到荚斗心思如此狠毒，这是摆明要自己身败名裂。

“放屁！荚老斜你……”

眼看这两人越闹越凶，贺易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只见他拿起拐杖，重重朝桌上摔了一下。

“啪——”这声音尤为响亮，惊得众人立刻就闭上了嘴。

贺家势力最大，而贺易年纪最长，是整个越州城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几人之一。纵使兆荚两位家主再怎么肆意妄为，在他面前也是不敢太过失仪的。

“贺公……”二人同时起身，对人恭敬作礼。

贺易长长叹息一声，伸手在二人之间来回作点，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说道：“瞧瞧你们俩哪有一丝一毫的世家作风？礼仪呢？恭谦呢？”

“是荚老斜污蔑再先！”

“门楣是你先提的，我就事论事而已。”

“咳咳……”章裕清了清嗓子，笑道，“玩笑而已，二位都不必太过较真放在心上，否则伤了和气就不好了。毕竟大事当前，诸位还需同心协力。”

这最后一个名额一刻不定，联名作保的事便一刻不能提上日程。不光是章裕和贺易，剩下的每一位家主，都是在翘首而盼。领功的领功，得利的得利，妥妥互惠共赢的局面。

话音刚落，哈吉力的身影就从后堂慢慢踱步而出。

章裕见人来了，率先起身朝其拱手作礼，各家主见状纷纷效仿。既然哈吉力已经有了开城献降的打算，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该有的礼敬还不能少的。

哈吉力面带微笑，轻轻摆手示意坐下：“想必你等也该商议出结果了吧？”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各家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贺易的身上。

对于方才发生的种种，哈吉力在后堂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深吸一口气后，佯装不悦的看着贺易问道：“半个时辰还不够吗？我可是已经说服了部落中所有大大小小的统领了！”

贺易缓缓抬眼，面带为难道：“首领宽心，很快就好。”

“很快？”哈吉力皮笑肉不笑的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其实关于投诚的事宜，也非毫无选择的余地。或许蚩尤大人此时已在回军的路上……”

对于中原人在谈判桌上的话术，哈吉力是深有研究的，有时候话说一半，远比全盘托出更有威慑。所以，他话里话外故意透露出几分想要反悔的意思。

好不容易劝降成功，章裕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功劳飞掉，急忙开口：“大人何必急在一时，此事非同小可，是该从长计议以保周全。”

哈吉力故作深思熟虑一番，仰头望着天边即将沉下的夕阳，咂嘴道：“莫非是有谁不愿意为我联名作保？”说着，他立刻环视周遭，阴冷的眼神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

“没有……没有……”所有人都异口同声，摇头否认。

贺易心里清楚，此事成败在于蛮王达撒比何时回援越州城。所以，越早定下越好，不然万一来了援军，哈吉力恐怕就会立刻改变主意。“是我等内部中尚有一些琐事还未商定，还请首领再等待片刻。”

“琐事？”

哈吉力的声调扬得很高，嘲弄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道：“分利不均是吗？”

章裕暗暗吃惊，他没想到这个蛮人居然这般通透，转而解释了一句：“联名上表给西镇戍使献降，总得需要选出代表。”

“此事简单。”

简单？众人又是一阵疑惑，这可是涉及到方方面面诸多的利益牵涉，可不是随随便便指派几个人选就能成事的。不然，他们这些人也不会争论了半个时辰还没达成共识。

章裕的嗅觉很是敏锐，哈吉力能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简单，怕是早就听到了争论的关键所在，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请大人明示。”

这已是章裕第二次称呼大人，潜台词里他已将自己视作哈吉力的属下。一方面是为了表示亲近，另一方面则是怀着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开城献降，世家贵族们不过是起一个辅助作用，真正最具份量的还是哈吉力本人。

只要朝廷和南镇戍使那边同意受降，哈吉力的功劳岂会小了？起码节省攻城的时日，以及减少了兵员伤亡。按照以往的惯例，大概率会赐个什么军中职位给他，并且准他带领自己的部落归化，建立起一个新兴的世家。

所以，只要抱紧哈吉力这个将来新贵的大腿，章裕还愁他不会为自己美言邀功？

哈吉力面色平静，默默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刀，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对着章裕，挑了挑眉头说道：“动手吧。”

这番举动实在令人猝不及防，章裕整个人都懵了，动什么手？

“不懂？”哈吉力低声询问了一句。

章裕木讷摇头。

哈吉力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随后抚掌三声，堂外四名部落战士应声而入。他对着手下抛出一个眼神，四人心领神会，径直走到荚斗和兆家主的身后。

不等那二人反应过来，已经被直接拎起，带到章裕身边。

“在我们云泽部落，对于那些不听话不服从安排的人，向来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哈吉力的笑容很是冷酷，抬手将桌上的短刀拨到了章裕的面前，“杀了他们，进言联名作保之功便是你与贺易二人共享。”

兆荚二人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情不自禁开始涕泪交错。

“大人，我无罪啊……”

“大人，我愿意奉献出所有的家产，您高抬贵手啊……”

哈吉力置若罔闻，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你们的命不在我手中，这是你等中原贵族们间的事，而我只是顺便帮他们一把而已。”

贺易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自己一直都小看了这个蛮人首领。他不仅是在利用城中的世家，更是企图分化，从而逐个击破为己所用。就章裕的神色来看，显然是动了心。

从少年时离开隆州迁居越州，贺易看遍了世间冷暖人情世故，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具有坚定的原则性。倘若今日坐看哈吉力胁迫成功，杀死兆荚二位家主，那么往后城里的各个世家都将人人自危，彼此之间失去信任，再难同心协力同渡难关。

“哈吉力首领，中原人有中原人自己的处事手段和方法，二位家主虽然影响事宜进程，但罪不致死。”

望着荚斗和兆家主那殷切祈求的目光，贺易缓缓再道：“我等素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今日他二人有任何闪失，我看联名保举的事就不用谈了。”

哈吉力略显意外回头看着贺易，其人的态度倒是出乎意料的硬气。看来能被这么多人都尊称一句贺公，想来不是口头上的随意恭维。

“这就要看章家主的意思了。”

这轻飘的话说出后，哈吉力干净利落的把自己摘出事外。

章裕凝神看着面前的短刀，怔了一会才道：“贺公，一碗羹汤两人平分好过三者共享，不是么？”

“章裕，你糊涂嘛！”贺易有些急了，也不在意哈吉力就在旁边，警告道，“蛮人这是要分化我们，其心可诛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原来哈吉力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言一行，细细思索之后，好像看似把控事态进程的世家贵族们，其实打从开始就被哈吉力算计在内。

章裕不是不明白贺易的担忧，可在他看来只要抱上哈吉力的大腿，等自己领功受赏后就能带着章氏一门离开南疆。所以现在世家之间同进同退的共识，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贺易，你活了大半辈子除了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连最起码的眼界都没了吗？”章裕慢慢拿起短刀，褪下刀鞘，雪白的刀刃上闪烁阵阵寒芒。

说起来，这刀可是哈吉力最宝贝的东西。九黎族所使用的兵器，基本由青铜锻造，而这种铁制的武器都是通过购买或是缴获才有。他的这柄短刀，还是当初起兵作乱攻占越州城闯入宇王府，从轩辕烨的武库里精挑细选而出。

“你才是鼠目寸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夫已然察觉他的祸心，我等都被蒙骗了！”贺易急得恨不能立刻扑上去将人抽上几个耳光。

哈吉力表现得极为淡定，耸肩笑道：“我能有什么祸心？投诚之事，可是你等提议的。”

章裕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即使他不按照哈吉力的暗示去杀掉二人，可今天起了这等心思，往后就无法再现之前的亲密。况且，再章裕看来，哈吉力这是有心打破越州城中世家贵族的格局。

不管兆家主和荚斗二人如何哭爹喊娘的求饶，章裕已是缓缓逼近，心一横，连续两刀直接捅进心口。

快、准、狠。

众人胆颤心惊，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有贺易情不自禁老泪纵横。

“哈哈哈，章家主胆识过人，实在叫人钦佩！”哈吉力心情舒爽，忍不住由衷赞叹了一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很欣赏章裕的作风。

章裕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恐惧，就在捅出第一刀的时候，脑海里已然生出悔意。很快，这种莫名的怯懦被甩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大人谬赞，裕愧不敢当。”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贺易，跨步靠近哈吉力，低声说道，“从今往后，章氏满门单凭大人差遣。”

哈吉力满意的点头，朝章裕的肩膀上拍了拍：“好，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贺易强忍着悲伤：“章裕你与蛮人为伍，往后我等便是不死不休！”

事到如今，哈吉力的獠牙已经隐藏不住，索性他也不加掩盖，郑重其事道：“既然问题已经解决，还请诸位即刻联名签字。”

“老夫不签！”

贺易冷冷喝道，与此同时还有五位家主起身立在他身后。“我等今日命丧在此，但气节犹在，族中儿郎若见久久不归，想必此时已尽起部曲前来营救！”

哈吉力毫不在意的哦了一声，转而对章裕说道：“反正已经死人，也不在乎多死几个，对吗？”

章裕当然清楚自己没有退路，平静的回答道：“大人宽心，献城归降之事少他们几家不少，多几家不多！”

尚未表态的其余家主中，雷崩马上出列，恭敬作拜：“我愿意追随大人。”

眼看此处事情已成定局，哈吉力也懒得继续浪费时间，再度招出一众战士将整个议事大堂围得水泄不通。低声对章裕吩咐了几句后，就再度朝后堂而去。

贺易心知今日将要命丧于此，可神色不改，异常坚定：“章裕你这背信弃义之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刚刚改变阵营的雷崩正想着如何表忠心，听见贺易这番话后，回呛道：“自越州城沦陷于蛮人之手，我等苟全存活，大家就都是一路货色，现在再谈忠孝礼义，是否太过滑稽？”

“愚蠢，我等本可以联手巩固成果，你等却为一些蝇头小利自斩臂膀！”

章裕冷哼一声：“分明是你窃取他人功劳在先！说得倒是义正言辞。是你们自裁，还是等着我们动手？”

贺易身后一位年轻些的家主愤愤而斥：“今日你们坏了规矩，往后整个南霈都再无尔等容身之地。”

“规矩？”章裕偏头看着雷崩问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清楚发生了何事？”

雷崩点头笑着应下，补充了一句：“哈吉力大人力主开城投降，而以贺易为首几家贼臣一向事贼，应宇王以及南镇戍使公告，我等大义灭贼。”

“你……你……颠倒黑白。”出言的家主怒火攻心，连话都说不利索。

贺易挺直了腰杆，回头看着跟随自己的五位家主，慢慢说道：“无妨，我们各家的儿郎自会讨回公道，让这些人亲偿血债！”

宇王府外，早已被各家私兵层层围堵，原来不仅是章则、贺行二人收到了消息，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世家都接到自家家主遇险的情报。

这些私兵们的武器装备五花八门，有穿皮甲的，也有穿藤甲；有拿长矛的，也有拿短戈的……不过服装颜色，倒是基本统一，都是依照各自家族既定样式。

领头的基本都是长子嫡孙，大家互相之间极为熟络。因为情况不明，没有一家敢轻举妄动，毕竟云泽部落守卫在宇王府周边的战士，足足有好几千人。两方都是严阵以待，互相对峙。

贺易作为城中世家默认的领袖，那他的长孙贺行自然也是这帮继承人中的首脑，大家聚在一起，正商议如何解救二十三位家主。

贺行行事一向沉稳，短暂安抚过后，决定一齐守在宇王府正门，差人进去通报哈吉力。

没一会儿，正门打开，一队蛮人抬出两副蒙着白布的担架走出，明显这是死了人。在场的这些年轻公子们心头一紧，生怕听到什么噩耗。

领头蛮人示意将担架摆在众人面前，继而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问道：“贺家主与章家主刚刚诛杀了两名奸细。”

“奸细？”

章则松下一口气，看来死的人并非自己的父亲，同时蹲下身子，将两具尸体头上的白布掀开。定眼一看，瞬间惊呼道：“荚世叔？兆世叔？”

听到章则的话，两位年轻的公子立即上前查看，顿时开始嚎哭。

贺行目光紧锁在二人尸首上，暗自嘀咕怎么好端端的兆荚二位家主就成了奸细，并且还是又自己的爷爷手刃，可眼下并没有充裕的时间让他考虑。

“贺行！章则！我父何时得罪过你们两家，为何要下此毒手？”

章则只觉脑海轰鸣，毫无头绪，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贺行反应还算迅速，马上按住了两位就要拔出佩剑的公子，低声喝道：“切莫妄言！此事不过蛮人一面之词，还需证实。”

“对，对，贺公子所言极是。我们各家素来关系交好，互通有无，怎么会如此行事？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在内。”章则添言道。

兆荚两家的公子虽然悲愤，但也没被冲昏了头脑，毕竟章则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下意识间，二人已是后退了好几步，冷冷观望。不光是他们，其余各家公子也是高度警惕，纷纷与贺行还有章则拉开了距离。

这边话音刚落没多久，突然从宇王府邸内传出一阵追杀嘶喊之声。夜幕将临，借着火把的光亮，依稀能看见一个狼狈的身影正踉跄奔逃而来。直到其人快到府门的前时，一个眼尖的公子已经认出：“是兰家主！”

兰期一身血污，高声喊道：“章裕要杀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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