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 乱中取利（二合一）

哈吉力一共派出了五拨斥候，除了第一拨顺利逃出南霈军队的包围圈，其余的皆在半道上就被射杀殆尽。当然，这一切都是洛子眠故意设下的圈套。

此番绕道海上从后方登陆直袭越州城，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如果不抓紧时间将蛮人最后的大本营吃掉，那么留守在泬水的轩辕烨迟早是要被达撒比的十万精锐大军，连皮带骨全部吃下。

两日间连续猛攻，不过是为了给足留守在越州城中的云泽部落压力，事实上洛子眠所带的五万人马真要是不管不顾强行攻战城池，即使能取胜，那么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海上颠簸加上攻城鏖战，若再率领疲惫之师强弩之末回援泬水战场，可能不仅达不到两面夹击切断敌军后路的预想效果，甚至会造成被分而歼之的下场。

所以在围城的第三天清晨，洛子眠决意将城中世家贵族以及平民们全都利用起来。

射出的几千份公告申明，不光是在安抚人心，更多的是带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逆党和顺民具体是如何定义，又是怎样的一个划分标准，判定的权力是掌握在洛子眠的手中。越州城中的贵族们最擅长的就是趋利避害，保全自身，否则也不能在沦落敌后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还依旧安然无恙。

即使没有南镇军队发布进城中的公示，他们也能清楚认知出这一战最后的走向以及定局。蛮人每一次反叛，但每一次都被快速镇压，前几番短则两月，长则一栽。若不是此次声势浩大，席卷三州，加上天灾人祸阻断交通，达撒比和他手下的九黎部落是绝不可能有机会和南霈军队对抗如此之久。

实际上对此战抱有消极态度的不仅是城中的世家贵族，包括云泽部落首领哈吉力以及部分高层人物，也是不看好己方能以三万兵力，抵抗住八万大军的进攻。至于哈吉力为什么会高估洛子眠的兵力，这便要归结到信息情报的收集。

要不是南霈军队有意放走一批斥候，云泽部落压根就出不了城，在这种情势下，哈吉力又怎能准确估算出来犯兵力？也就只能站在城头上，通过观察军阵数量进行揣摩。当然，这也有洛子眠故布疑阵的原因。

原本五万人马，却按照十万大军的配置进行结营下寨，军中又多竖旌旗。哈吉力在失去先机的情况下，被揍得灰头土脸，又无耳目，哪还能冷静下来判断局势。

趁着斥候联系蛮王等待援军的时间，哈吉力在第二天，就是四月二十二日，紧急将城中的大小世家贵族们全部邀请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也就是宇王府中。

虽然他一直都在思考着自己的退路，但不代表就会轻易弃城逃跑。战场的局势素来都是瞬息万变的，万一泬水那边达撒比大获全胜，掉过头来再消灭掉这支来犯敌军，也是迟早的事。

南疆三州的世家贵族，七成是由隆州转迁而来。像这种举家南迁的行为绝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几十年前的那出张氏自立割据的闹剧所导致。换而言之，这七成的世家贵族，都是戴罪之身，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当年张氏伪政权中的影从。只是世家之间世代互相联姻，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加上一些政治因素，世宗皇帝也就没过分追究和处置。最终在周、沈、顾三家的牵头求情下，这些人才辗转流放，进入了当时还十分荒蛮的南疆三州。

至于剩下的三成中，一成是近些年因为犯事，家族谪贬到此，其余的则是被慢慢汉化的蛮人部落贵族。

“今天我请诸位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哈吉力坐在一张极大的圆桌前，慢慢卸下自己皮质的头盔，顺手摆在面前。

说是相求，可他的语气却是极度的强硬。在对待异族的看法上，哈吉力向来同达撒比意见相左，这些中原贵族们的手中可是掌握了整个南疆大部分的财富，也具有着许多他们一直渴望得到军事技术。要不是达撒比三令五申不可用强，哈吉力早就用长矛和狼牙棒从这些人的嘴里敲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像这样一大帮人围坐在圆桌上，对讲究尊卑礼乐的世家贵族们来说，是不耻且鄙夷的。哪怕哈吉力的官话说得不算蹩脚，但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个血统卑贱蛮夷。

眼看这些家主老头一个个都不拿正眼瞧自己，哈吉力心头一股莫名怒火油然而生。他猛地一拍桌子，再次高声说道：“敌军有重型攻城器械，你等若不想城破人亡，还是都出些心力为好！”

城破是迟早的事，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人亡却无人苟同。世家贵族可不是平民，特别在南霈，他们就是士族的基础，谁敢轻易挥下屠刀？也就是犯下诸如谋反篡逆之类的大罪，否则是不会有身死殒命的下场。

这种危言耸听的恫吓之词，带来的是一阵嗤之以鼻的冷哼。

世家的力量只要团结起来，别说蛮人吃不消，哪怕是南霈朝廷轩辕皇室都得避让三分，达撒比深谙其中的关键，所以才一直不敢动弹，只得慢慢蚕食。

一个看起来年岁最大的老者，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的纸，不轻不重的拍在桌上，像是在对哈吉力还以颜色。“谁胜谁负，与我等并无干系，这是朝廷的文书，上面已经写明不会追究。”

哈吉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狠狠的回头瞪了自己的手下一眼，想不到这些告示还是流落了部分。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几千枝箭同时射出，就是再怎么反应迅速，也不可能处理得干干净净。好在，这也只是在贵族们的圈子里流传，平民中间尚未有什么舆论发酵。

“愚蠢！真以为你们中原人赢定了？”

哈吉力目光冷冽，直逼说话的老者：“蚩尤大人此刻想必正率领十万大军在回援的路上，城外那些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老者名叫贺易，其家族目前乃是越州城中最大的世家。“既然首领稳操胜券，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说话的语调不阴不阳，但其中讽刺的意味却是丝毫不加掩饰。

哈吉力有些气急败坏，不禁用蛮语连连咒骂了几句，而后才大声呵斥道：“你们若不愿意出力拱卫城防，我保证，在城破之前先会将你们这些中原人都屠戮干净！”

听话音，似乎并不是单纯在威胁，真要把这些蛮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贺易旁边坐的是章氏一族家主，其人名裕，十多年前还是楫州地界有些名号的人物，可惜得罪了上头，被判举家流放到此。

章裕的脾性没有贺易那般强硬，说话的语调也是十分平和：“首领此言可是气话？”

他偏着脑袋轻轻的发问，同时目光将在场的各位家主一一扫视后说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有私兵的，多则上千，少则五百，粗略估算，人数也有万余。倘若真要鱼死网破，章某倒是以为这越州城根本无需朝廷攻破。”

“是吗？”哈吉力咬牙道，“达撒比瞻前顾后，我可不怕！”

“首领英勇众所周知。”章裕微微一笑，奉承了一句，接着又道，“自蛮王起兵到现在，我们也算相安无事各自安好。为何不能将这样的现状继续维持下去呢？”

突然的退步，让哈吉力感觉到这位家主似乎有不一样的打算，于是也缓下了口气：“愿闻其详。”

章裕略略颔首，起身将目光投在对面的一人身上，神态极为恭谦：“兰家主想来是最有话语权的。”

他所说的兰家主乃舍族人，虽不是九黎部落，但在中原汉人眼中，他们一样被统称为蛮人。兰是这一族中的三大姓氏之一，至于另外两姓则是勒、仲。

家主名叫兰期，在宇王刚刚入主越州成为藩王的时候，主动选择归附。是汉化后的蛮人世家贵族中，最有实力的一支。

见章裕突然说起自己，兰期有些迷茫，轻声嗯了一下之后，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人。

“这之前，章某想问首领三个问题。”

哈吉力搞不清楚章裕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继而，章裕开始逐句发问：“首领跟随蛮王兴兵反叛所图为何？”

“自然是要恢复我九黎族往日的荣光！”

“开战至今，朝廷军队节节胜利，而九黎战士屡战屡败，眼下若是蛮王无法回师救援，那么敢问首领可有把握守住城池？”

“这……我将尽力而为。”哈吉力停顿了片刻，才回答道。

章裕淡淡一笑：“万一城破，首领有何打算？”

哈吉力皱起眉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愤怒，因为这样的设想自己早就考虑过。

见人半天不吭声，章裕自顾答道：“率领残余的部落勇士，退进连绵的大山之中，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慢慢舔舐伤口。然后继续等待时机，再度反叛？”

哈吉力抬眼看着他，显得很是意外，章裕所说的这些，正是自己打算的退路。

“屡屡起兵，屡屡失败，难道首领还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所在吗？”章裕语重心长道，“中原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必首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徒劳无功，白白搭上部落儿郎的性命，最终一无所获，为得又是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哈吉力很清楚章裕的意图，虽然他是个蛮人，但对于中原的文化多少是有些接触的。否则，他的南霈官话也不会学得这般利索。

归降，依眼下的情势来看，这确实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可哈吉力的心中，还是有着许多的顾虑。首先，南霈朝廷是否愿意接纳自己乃是首要；其次，泬水的战事结果还不得知，倘若自己这里投降，而达撒比获胜，那恐怕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将会更加凶险万分。不管是中原人还是蛮人，对待叛徒的态度应该都是不容姑息的。

“你意应该如何？”哈吉力明知故问。

章裕知道他已经有所动摇，此刻不过是需要自己给出一个台阶，拱手回道：“只要首领愿意投诚朝廷，我等愿意向南镇戍使保荐。”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能保越州城平安，章某相信在座的各位家主都会同意联名签字。”

接到章裕的眼神示意之后，超过半数的家主都纷纷出言表示赞同。

倒是贺易这个老头却是一言不发，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哈吉力脑筋可是活跃的很，真要投降南霈朝廷，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才不会轻易答应。眼下更是得在场的所有家主，都愿意同自己绑在一起，否则届时这些世家贵族过河拆桥，他可就悔之晚矣。

但他又能不直接表达出来，这种事一定得他人铺垫好，自己才能就坡下驴，否则就算是投诚过去，也是没有太足的底气。没了底气，自然各方面的待遇也就没太多商量的余地。

“你等先且拟出一个章程，我也去和手下各个统领商议一番。”哈吉力起身说完这话，便带着手下一干人退出了议事的大堂。

哈吉力的这番举动，美其名曰是要商议，其实不过是在给章裕时间说服贺易为首的几家。占据越州城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对世家贵族们还是较为了解的。危难时抱团，同仇敌忾，可若利益当前，绝对会争得头破血流。

一旦劝降成功，这等功劳可是不小，这也是章裕能如此推心置腹不遗余力再为哈吉力考虑的根本原因。

是人就会有欲望，有所求，对章裕来说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机会。倘若真能让哈吉力开城献降，他就是首功。日后朝廷论功赏赐，也许章家就能再度返回富庶繁华的江南之地。

贺家本也是隆州排得上名号的大家族，贺易更是明白章裕再打什么算盘。有脱离南疆这个蛮荒之地心思的人，可不在少数。贺易方才之所以毫无表态，就是不想将这头功轻易拱手让给章裕。

论实力，贺家才是越州城里首屈一指的世家，章家想抢在前头，只能说是打错了算盘。

果然，哈吉力前脚刚走，贺易就开口了：“没看出来章家主倒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此话明着夸人暗里带刺，章裕是个聪明人，第一时间就听出了话音。不过他倒是不急不躁，缓缓对着人作礼：“贺公抬爱，裕也是为了各家着想。”

能看出其中门道的，可不光是贺易一人，坐在兰期身侧的雷崩也是心如明镜。雷崩名字虽然起的粗犷豪迈，可心思是个极为细腻的主。

他和章裕年纪相仿，故而言谈之中也就显得随意：“各家兄弟一齐出力，但好处可不能让一人独享了，章家主你说对不对？”

雷崩就差把章裕的心思剖析开来摊在桌上，之前当即附和章裕的各家主也是反应了过来，纷纷又再次改变阵线，出言附会。

各家主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章裕一阵头大，眼底深处不禁升腾起一抹阴鸷的寒意。或许他不敢拿贺易如何，但雷家不过就是城中的一个小门小户而已，说是世家，也只是其祖上在隆州时还算风光。

“怎么会？我等如今是同舟共济，一条船上的兄弟，岂会怀有私欲？”

贺易可懒得听章裕在这说一些场面上的漂亮话，直截了当道：“老夫也不拐弯抹角，若是蛮人当真愿意开城投降，章家主今日确实劝降有功。但也只是功在进言，至于此事能成与否，还在于我等是否愿意联名作保！”

因为贺易是所有家主里面年纪最大的，所以章裕出于礼节，才要称呼一声贺公。

“贺公德高望重，裕岂敢有贪天之功的念想？”章裕努力保持平静，等待下文。

果然，在听见章裕这番表态之后，贺易的口吻也缓和了许多：“如今南镇戍使的大军就在城外，我等联名作保的文书签下以后，也是要择取代表送递的。至于谁去代表，几人前往，还是有待商榷的。”

章裕心中暗骂一句老奸巨猾，这摆明是要淡化自己牵头的功劳，可他又不能反对，如果没有各家主的联名，哈吉力大概率是不会同意投诚的。毕竟，投降之后，主动权就在南霈朝廷手里。只有哈吉力与世家贵族们绑定在一起之后，才能更大程度上获得安全保障。

此话一出，一些实力稍弱的家主都异口同声推举贺易为代表。

贺易嘴角泛出笑意，但神情却很是肃穆，一本正经道：“大家同样出力，好处自然不能让老夫一人独占。老夫以为，可选出三家代表。”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观察一阵后，接着道：“功劳分大小，劝降之功，使越州城免遭战火涂炭，朝廷一定会有所赏赐。可我等在场一共有二十三家，肯定不会人人都能占据首功，应该着重在于领衔代表的三家。承蒙各家主厚爱，老夫忝居首功，心中惶恐，故而愿意事成之后拿出两万金以供弥补各位。”

平心而论，贺易处事的手段可谓老辣，面面俱到，不但团结起所有的家主，更是许出厚礼。大家都明白，一锅羹汤这么多人分，肯定不能均匀，但能有的分便也不会在乎多寡。像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大部分家主立刻就点头，示意赞同。

章裕的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出钱，两万金凑凑补补他还是拿得出来的。

“章某同意贺公的提议，我愿意出这笔钱！”

贺易呵呵作笑：“章家主劝降有功，这一席之地本就该有你的位置，钱嘛，我贺家就代出了。”

这种场面话也就是起个宽慰的作用，章裕才不会真的以为贺易有这么好心，否则他也不会横插一杠，连连摆手道：“使不得，裕可不能坏了规矩。”

说这话的时候，章裕的内心是在滴血的，如果没有贺易，这份功劳一人独享，那可是极大的益处。不过纵使分成三份，想来也不会影响自家重返楫州。

在两位大家主的带头领衔下，事情很快便敲定了，只是这最后一个名额，在兆荚两家的争论中，迟迟没有归属。

哈吉力就在后堂静静的听着这帮世家贵族们的争吵，脸上却是乐开了花。

牛尾行色匆匆赶到后，低声禀报道：“老爷，按照吩咐，我已经将消息散布了出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各家的私兵都会赶来。”

“很好，出城的退路你可都安排妥当了？”哈吉力眉飞色舞，一想到自己的计划居然会如此顺利，忍不住将心底的喜悦之情浮在脸上。

“只要得手之后，乘着夜色悄悄出城，想来明日天亮，就能靠近珒国边境。”

北城门外并无南霈军队，而越州城往北五十里，就可抵达睦州和珒国交界。原来从一开始哈吉力就没打算坚守城池，南镇兵马的战斗力实在强悍，而自己部落的战士又不善守城。真要鱼死网破，固守待援，可能没等达撒比大军回援，云泽部落怕是早已死伤殆尽。

至于投降，他确实有过打算，可即使南霈朝廷不追究叛乱的罪责，但又能许以什么好处？撑死不过是像舍族兰氏一样，成为一个归化后的世家。

做一个小小的世家贵族，显然不能满足哈吉力的胃口。怎么说自己也是一方部落首领，算得个土皇帝，岂能受得了整天仰他人鼻息过活的日子？

只要有人有钱，到哪不是潇洒？

据牛尾所言，珒国可是一方乐土，那里充斥着无数奴隶地主。只要按时向珒国朝廷上缴赋税，提供劳力，是绝不会有人干涉自己。

人，哈吉力有的是，光是部落战士，他就有三万，若是加上老巢里的妇孺孩童，在珒国的山林里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王国根本不是问题。

至于钱，虽然此刻他没多少，但马上整个越州城里世家贵族们的财富都会是自己的。

什么狗屁蚩尤，狗屁九黎，狗屁南霈，哈吉力才没心思去管。只要去了珒国，谁也别想再难为自己。

“行动！”哈吉力贪婪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声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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