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怀我圣考
东宫一向是除了章台宫以外的皇宫禁地,在轩辕炘入主之前,没有皇帝的口谕,就是皇后也不得擅入。
但自从轩辕炘摄理国政之后,东宫的管制便松懈了许多,毕竟他是南霈自立国以来,最受朝臣爱戴,也是最具贤名的太子。更重要的是,以东宫储君身份,而领衔中枢,亘古未有。用文人士子的论调来说,这便是英明睿智,圣人烛照。
他是太子,也是中书令,于是东宫既是他的居所,也是他的理政之处。
顾昱踏进承恩殿的时候,轩辕炘正在提笔练字,左手持剑,右手拿笔,案上还摆着酒樽。
“元衡来了?”轩辕炘语气冷淡,只是抬头看了人一眼,继而继续书写。
从太子展现的态度,顾昱感觉出一丝刻意的疏远,当下就警惕起来,站定身子之后,恭敬礼拜:“臣见过殿下。”
轩辕炘还穿着朝服,华贵的衣摆令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皇者的威严,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冷声道:“都下去。”
内官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太子每每接见朝臣的时候,都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旁人在场。
“看看,与钟元常相比,如何?”轩辕炘将笔挂在架上,左手以剑挑起纸张,伸手往前递出。
钟元常,也就是钟繇,曹魏时期的三朝重臣。同时他又是一位书法大家,造诣极高,擅篆隶行草等多种书体,开创楷书。时至今日,依旧备受文人推崇,楷书更是被列为南霈的官体。
顾昱垂首,将目光锁在太子的剑上,暗自忖度用意。
轩辕炘目光锐利如刀,轻笑一声:“是觉得本宫的书法难以入眼?”
“没有。”顾昱连忙抬头,两手捧过纸张,细细看着他到底书写了什么。
太子的楷书很是端正,笔势恍如飞鸿戏海,极生动之致。只是开篇便写道: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这是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至于诗作的意思,亦如字里行间那样,是在表达睹物思人,暗自忧伤。
“臣以为……”顾昱有些紧张,慢慢的开口,“殿下的书法并不逊色于钟繇,甚至更有几分超脱。”
轩辕炘仰头大笑,将剑收回,插进剑鞘,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其人为一派开山之祖,只恨本宫生在他后。”
“那诗句如何?”轩辕炘又问道。
呦呦游鹿,草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顾昱根本就不用看,也能背诵得出,但他发现,原篇的最后四句,太子并没有写上。
史官有载: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魏文制此辞,自抚筝和歌。也就是说,曹丕的这首《短歌行》,是用来吊唁曹操所作。
顾昱心惊,这是何意?老皇帝轩辕椃尚且健在,这不该是当朝太子吟写的句子。
轩辕炘自然察觉到他的紧张,朗声笑道:“本宫不是并未写: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元衡不必惶恐。”
元衡是顾昱的表字,一般太子只有在二人独处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用太子的话说,有旁人在时,你我是君臣,是从属,是同僚;无他人在时,便是至交高朋。
顾昱长舒了一口气,若是有的选,他是万万不愿意与太子独处的。“臣此来,是想问一问殿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对宇王出手?”
轩辕炘深吸一口气,将双手背在身后,踮了踮脚:“宇王府的武库之中,藏有禁军制式羽箭。”
“臣之前就对陛下说过,是嵥人意图谋害永王公子,殿下为何不顺势而为?”顾昱幽幽的叹气,似有责怪之意。
轩辕炘静步向人走去,看着顾昱的眼睛,反问道:“顺势而为?请问顾大人所筹谋的势,是为本宫,还是为宇王!”
顾昱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子,惊呼道:“臣对殿下一直竭智尽忠,此心可指天誓日。”
“竭智尽忠?你欲为屈子,意指本宫是那怀王?”轩辕炘像是被毒蜂突然蛰咬了一下,猛然喝道,“自本宫监理国政以来,是否事事处处皆倚仗信任于你?父皇将令嫒指婚宇王,本宫可曾有过半点阻挠,对你可曾有过半句怨言?知道詹士府如何评价阁下?”
轩辕炘努力压制情绪,不想表现得太过暴躁:“朝秦暮楚,首鼠两端,是本宫将这些言论一一打下,咽在肚里。朝会上,你只想怎么为自己撇清嫌疑,可有半点为本宫考虑?若不是本宫的侄儿进言开脱,今天被封禁府邸的不是宇王府,而是这东宫!”
“臣……”顾昱想解释。
可轩辕炘显然已被激怒,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逐字逐句问:“你还是本宫的臣么?”
过了良久,顾昱才回应:“臣并非是要维护宇王,而是臣深知陛下的脾性。不论是排挤还是打压,这都应该是臣等去做的事,而不是殿下亲自出面参与。”
“是父皇特批,命本宫一查到底,况且武库中寻到的罪证,并非构陷,禁军统领马敞也在。”
“殿下!”顾昱提高了几分音调,“查和办,是两回事。”
轩辕炘陡然反应过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臣当初之所以将行刺之事推在嵥国人身上,正是不想殿下借此机会,直接参与针对宇王。毕竟,只要南蛮平定,他便再无借口滞留京城。”
一瞬间,顾昱似乎老了有十岁,一脸的疲态。
轩辕炘两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颤抖着问:“可平乱肃敌,是大功一件,宇王只要回京,必然大受封赏。而他如今的恩宠,早已不逊于本宫,父皇到时候能拿出手的,也就是东宫之位了。”
顾昱拿着墨宝的双手,静默垂下,随即就将纸张揉成了一团,塞进太子的手里,诚恳的说道:“我两霈共有六位皇帝,但轩辕氏何曾出过因武而立的天子?”
看着手里的纸团,轩辕炘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飞在天上的风筝一样,风往哪吹,便朝哪飞。“是本宫疏忽了,可眼下木已成舟,该当如何?”
“殿下就不想试一试么?”顾昱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起来,在空旷的承恩殿中显得尤为突兀。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顾昱反手握住太子的手背,将纸团更用力的搓小。
轩辕炘犹如遭受雷击,向后退了半步,用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顾昱。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经听见承恩殿外的走廊上,有内官打了一个呵欠;更远些的宫道上,率卫巡逻而踏出整齐的步伐。
怀我圣考四字如刀,余音绕梁,不断在殿内盘旋不绝。
他愿做魏文帝,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弑杀君父。
“陛下从来不会让任何一个皇子,受了委屈。今日纵容殿下,恰恰是要保护宇王。有功有过,才不会太过扎眼。”
是的,轩辕炘这才想起,制衡之术从来都是他的父皇最为拿手的权术。
“真的能改变么?”轩辕炘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
顾昱跪在地上,低声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十年前,殿下就曾做过的。”
太子听到这话,连忙连滚带爬将纸团用烛火点燃,扔进火盆里,而后瞪大双眼,死死盯住顾昱。十年前,也就是轩辕炘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也是安王惨死兰岭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踉跄着跑到案台前,再度抽出宝剑,喘着粗气,将剑刃架在顾昱的脖子上。
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你还知道什么?”
顾昱挺直腰板,平静的与他对视,慢慢说道:“殿下十年前做过的事,陛下在没成为太子前,也做过。”
轩辕炘觉得自己既疲惫又颓唐,像是一张吃足了风的船帆,被突然砍断的系绳。
原来这么些年,轩辕椃对他教导的那些兄友弟恭父慈子爱的话,全是用来诓骗和拴住自己的。
“如何试?”太子眼神空洞,但还是问了出来。
“等,等宇王回京,殿下的双手必须是干净的!”顾昱特意强调了一下。
太阳底下,轩辕炘黯然走着,没让内官撑开华盖。四月的天,他居然感觉阵阵阴冷。直到看见顾昱的身影,消失在东宫的礼安门外,终是下定了决心。
礼,履也,故足所依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安,静也,故自然性也,所以止于至善也。
真是讽刺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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