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弈棋弈人

宇王府被围的消息，在一个时辰之内，已经传遍了每位朝臣的宅院。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皆是无比震惊，两方长久以来平衡的局面顷刻间将激荡开来。

对寒门士子而言，近些年宇王得势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们。因为南霈承袭曹魏时期创建的九品官人法之后，直接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官场现状。虽说是起到了量才为官的作用，使家世品德才能并重，同时又将官吏的任免权收归中央。可论其本质来说，其实是为了缓和皇权与士权斗争的产物。而宇王自领朝职开始，大力举荐寒门之士，即使总体改观不大，但也是将世家大族对高位官职的垄断打破。这也是士族一直排挤打压宇王一系最根本，也是最直接的原因。

宇王轩辕烨，不是南霈皇族里第一个对士族权益开刀的人。往前些年说，有哀冲太子；再往上一朝说，有先永王和武庄太子。九品中正制度一方面，维护了南霈局势的安定，但其弊端也同样明显。不论是世宗，还是如今的老皇帝轩辕椃，包括现太子轩辕炘，都是看得清楚的。但这是历史积留问题，更是时局所导致的必然产物，只要世族依然兴盛，便轻易不能动弹，否则轩辕氏在江南的统治根基便会动摇。

财富、权力、土地以及人口，这是士族们最为核心的四项。

比如周、沈、顾三家，之所以百年兴盛，究其根本，是在于他们一直掌控着江南地区半数的土地和人口。只要有这两样，便会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粮食也好，还是手工商品也罢，是人就离不开衣食住行。何况中央朝廷不管是对外用兵，还是对内兴修水利，皆需要钱财，于是财力便又转化成为权力。而权力亦能再度转化，变回财富，得到土地，以及更多的人口。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昱正在府中与顾峙共进午膳。若不是再三确定，他根本不信会发生这等事情，太子此前居然未曾向他透露过一丝一毫。作为右平章事，一向对朝局有十分的把控。

“父亲，小妹可有危险？”顾峙担忧的问道。

顾昱的脸色不是很好，他懊悔今日下朝应该去先去安兴坊办公的，中书省所在的安兴坊与宇王府所在的永兴坊，只隔了一条纵街。凭着自己的面子，纵使要封锁宇王府，但将顾茵带回顾府，东宫六卫应该是不会阻拦的。

这饭自然是没心思继续吃了，他将碗筷狠狠摔碎在地上，瞪着顾峙：“现在知道担心你妹妹了？当初若不是你与宇王结交，茵儿能与他认识么？”

顾峙有些不服气，但这因果确实是在他这种下的，低声争辩了一句：“宇王殿下，却有大才，我们惺惺相惜难道也是过错？”

“才名能做何用？你但凡耐着性子，先入仕六部，为父这位置将来自然是你的。何必非要同宇王搅合在一起？”

顾昱有些恨铁不成钢，气的笼冠都有些歪斜，伸手扶正，继续说：“这两年来，太子本就对我顾家颇有微词，眼下之事，你不准插手，老实待在府里。为父这就去东宫面见太子。”

“争来争去，图得什么，父亲入仕的初心怕是早就忘了。”顾峙嘟囔着。

他声音不大，但顾昱听得真切，本想出言再训斥，但转念一想又作罢。顾氏如今就这么一个嫡系独苗，未来还是得交付在他手上。顾昱起身，吩咐管家备车，一脚刚跨过门槛，又回头说道：“先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只有保我顾家长盛不衰，才能再谈初心。否则便都是水月镜花，空洞大言而已。”

从延寿坊去往东宫，约莫需要一刻出头的时间。

路过青龙门的时候，顾昱特意打开车窗，向右看了看宇王府门口的情景。十步立一人，百步设一岗，只是人员不再是东宫六卫，而是禁军。似乎这半个时辰之内，情势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到底是因为何事，竟然堂而皇之封堵宇王府邸，甚至连禁军都出面了。顾昱感觉这不仅仅是太子对宇王发难这么简单，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事情，他感觉极度迷茫。

华阳宫瑶光殿中，轩辕靖正安慰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正是宇王的生母珍妃。珍妃出身高贵，乃是珒国的皇室公主，轩辕椃登基后的第六年，便以和亲之名，远嫁来的平川。这几十年来，南霈与珒国没起过任何的刀兵，是要归功于这桩联姻上的。

珍妃如今虽说人老珠黄了一些，但是风韵犹存，岁月只是在她的眼角添上了几许皱纹，眉眼之间依然能探寻出她年轻时的倾城美颜，否则也不可能一直深受轩辕椃的宠爱。

她的眼角尚有泪痕未干，素手捏着锦帕，说话还带着哽咽：“烨儿尚在南蛮之地，为国浴血，太子不体恤倒也罢了，反而趁他不在京中，肆意欺辱孤儿寡母。这世间，岂能有这样的道理？”

轩辕靖将人扶坐在矮凳上，笑意连连：“姨娘可别着急上火的，靖儿也是道听途说，还拿不准是否确有此事呢。烨哥哥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太子哥哥不会不念兄弟之情的。”

“正是因为陛下器重，太子才恨不得早日将烨儿赶尽杀绝！”珍妃两手紧紧握住轩辕靖的手，几乎是带着恳请的语气，“姨娘知道你一向消息灵通，常在京中走动，若不是有确凿消息，不会轻易说与我听的。你同我讲实话，到底是因为何事？”

“这……姨娘你听着就罢了，千万不可往心里去。”

轩辕靖一副为难的模样，咬了咬唇，说：“之前小侄儿入京的途中，曾在楫州遭人行刺。”

珍妃点头，见人没往下说，急迫道：“可这和烨儿有什么关系？”

轩辕靖左右看看，凑上人的耳边，小声道：“烨哥哥府中武库里搜到了与楫州城中案发现场一样的禁军制式箭头。”

这让珍妃疑惑不解，禁军武器怎么会出现在楫州，还出现在了宇王府？更奇怪的是，既然是禁军制式，太子应该调查禁军，为何又牵扯到轩辕烨？

直到看见轩辕靖伸手朝西指了指，她才恍然明白。调查禁军，不就等于是昭示刺杀永王公子轩辕偲的主使是章台宫里的那位。

“是构陷，烨儿一向和延平王府没有任何仇怨，无缘无故为何要谋杀永王公子？”珍妃霎时怒气腾腾，起先还以为是老皇帝的意思，如今看来这分明就是太子在以权谋私，乘机往宇王身上泼脏水。

话说到这个份上，轩辕靖的目的已经达成，她故作深沉，似是深思熟虑才开口：“凡是有这个能力的，都应该是被怀疑的对象。反正绝不会是父皇所为，在案发现场留下禁军的羽箭，明显是要嫁祸给父皇。莫说姨娘，靖儿都不信烨哥哥会做这种事，要说仇怨，分明京中的世家更有嫌疑。”

字里行间逻辑缜密，层层推进，一方面为宇王撇清关系，同时又将矛头隐晦的指向太子。虽然妃嫔不干涉参与朝政，但能在后宫待这么久的，哪一个女人是平庸的？何况士族与太子联系紧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尤其是皇后的本家侄子，东乡侯周飒然，更是最出名的东宫詹士。

她这一提醒，倒是直接令珍妃的思路清晰起来，一扫面上的担忧之色，偏头看着轩辕靖，微笑着问：“靖儿为何要将此事相告？太子平日里，并未轻慢于你和宜王吧。”

轩辕靖尴尬笑了笑，支支吾吾道：“那是靖儿觉得与姨娘更亲近……更安心。”

珍妃的唇角勾出一丝会意的笑容，看向她的眼睛，带着疑问的口气：“安心？你是怕今日太子如何对付烨儿，将来也会如何对付宜王吧？”

“没有，没有……”轩辕靖倏然间站起身，双手连连作摆，显得很是局促不安，就连看着珍妃的眼神，也开始闪躲。

轩辕靖有些泄气道：“姨娘慧眼，一切都瞒不过您。”

一连几个小动作，珍妃尽收眼底，但她不仅没觉得生气，反而有了一丝欣喜。之前自己在后宫势单力薄，完全凭借皇帝宠爱，才能堪堪与皇后争斗。如今太子这一出手，反而先让珣妃的一双儿女感到威胁，大家既然有相同的敌人，那么若是联合起来也是水到渠成。

“姨娘要去章台宫见陛下，靖儿可要一道？”珍妃神采奕奕，再无先前的半分沮丧。

轩辕靖摇头，干笑道：“我就不去了，父皇万一心情不好，可是会触霉头的。”

珍妃意料到会这样，反正也没真打算带上她一起，像是临时起意一般：“烨儿的事多谢相告，若是得空，晚些时候能否请你还有珣妃妹妹，一起来华阳宫用晚膳？”

“姨娘盛情，母亲必然不会拒绝。”轩辕靖含笑对人作拜，只是转身离去的时候，笑容骤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

执棋之人，焉知不会成为他人棋盘上的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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