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节
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鄢岁棠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众官谄媚讨好的焦点。
若是换了其他同行的，鄢岁棠大概还能毫不惭愧地把这包袱全丢出去——但这次陪她的是岑既明，而非梅妩、梅琮这样长袖善舞的同伴。
非但不能把压力丢给岑既明，鄢岁棠还得惦记着帮他挡几杯酒。
宴席上是岭南地方的佳酿，说是不醉人的果酒，鄢岁棠便不自觉轻视了些。
然而酒过三巡，她便察觉到耳边燥热，酒意上涌，显然不能再贪杯了。
“鄢大人，小官再敬您一杯，多谢您守着咱大永国门，任那北狄如何叫嚣，大永有您一日，那北狄根本就难进分毫！”
鄢岁棠微笑着喝下这杯，又听那边歌功颂德：“那我也得敬鄢大人一杯。咱们岭南荒僻，多少大人就连公差都不肯在岭南落脚，还没见过鄢大人这样主动找来岭南的，可见陛下与大人果然是心系地方，没有漏掉任何一个臣民啊。”
帽子戴得这么高，这杯也不能不喝。
鄢岁棠自己都快记不清几杯下肚，余光还能瞥见梅玙似笑非笑的面孔，总觉得哪里诡异，却实在说不上来。
半晌，又是一杯递到眼前，鄢岁棠柳眉微蹙，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推了这杯，却觉得肩膀被谁勾了一下，她的身体随之一晃，立刻坠进某人的怀中。
对方一手环护着她，另一只手接过酒杯，嗓音清冷冷的，犹如珠落玉盘：“这杯，我代鄢大人。”
自他开口的那一刻，就连宴席的奏乐都似凝滞片刻，众官怔忡对视，旋即赔笑：“哎哟，我们可绝没有欺负鄢大人的意思。鄢大人身子不适，不如今晚就到这里……”
岑既明却冷声打断他们：“我陪你们喝。”
鄢岁棠倒还留着几分清醒，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怀抱，却眼见着岑既明的喉结一滚，满满的一杯酒水便入了肚。
岑既明微微低了下颔，双唇从她额上不经意地擦过，这动作微不可见，但鄢岁棠清晰地听见他道：“他们在故意灌你。”
这话一出，再浓的醉意也散了大半，鄢岁棠下意识便想叫停，却见岑既明一杯连着一杯地喝了一圈，脸上依旧半点不见醉意。
这人生着瓷白的皮肤，按理说喝酒最该上脸。
但除了发丝遮掩的耳廓红得彻底，脸上愣是保持着冰霜似的冷漠，好像喝下去的都只是白水。
被他虚虚搂着的鄢岁棠不禁神飞天外，迷迷糊糊想，这耳朵红得也很眼熟。
-
酒又喝了四五圈，岑既明依旧安如泰山，这回受不住的成了岭南众官。
众人叫苦不迭地撤了酒，赔着笑容夸赞岑大人海量，岑既明却不吃这套，只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上沾染的酒：“多谢款待。不过，梅玙殿下怎么不喝？”
被他点名的梅玙坐在席末，闻言轻轻一笑：“草民不胜酒力，恐在席上失仪。”
“无妨。”岑既明端起酒杯，遥遥地朝他一敬，“我敬你。”
“……”
满室寂静，鄢岁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绕了一圈，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梅玙展眉微笑，干脆利落地饮了一杯酒。
这岑既明是真不怕砍头啊。
鄢岁棠忙里偷闲想，万一她和女帝被人踹下去，而她又不忍对梅玙动手的话，下一个上位的可大概率就是梅玙。
“真是失策，草民只听说岑大人文采斐然，不想饮酒也这样豪爽，武功更是……”
梅玙的话语一顿，似有几分无奈：“还以为只要灌醉了岁棠就能如愿以偿，看来二弟劝我小心岑家果然是有道理的。”
便在他的话语之间，满堂烛火骤然消灭。
月光都被厚重的窗纱缩在堂外，鄢岁棠即刻翻身扶刀，但以她超群的夜视能力，竟然也未能发觉堂中异动。
“喀嗒”。
是门外落了锁。
满堂官员都不动作，只是沉默地端坐着，方才的醉态还未完全消却，但他们都安安静静的，好像早就料到了这场戏的开幕。
鄢岁棠下意识将岑既明护在身后，扫视一周，却未发现任何兵器，唯独梅玙孑然站立，眸光温润：“酒里没加任何东西，这里也没有藏什么杀手。这不是什么鸿门宴，岁棠，只是我想为你说一折书，说完便如太师所言，你大可恣意来去，杀了我，也无人怪你。”
话虽如此，鄢岁棠握着匕首的手却越发紧了：“杀了你？我为何要杀你？”
“不用瞒我。”他说，“你学的是将帅之道，我学的是帝王之道，你瞒不了我。”
-
景成二十二年，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厚云积郁，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禁宫中，自边关发来的信报照例交由梅玙传御，这些信报大多是梅琮或者岑素逢书写，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岑则晖会逼着鄢岁棠也动笔学学。
而鄢岁棠风格鲜明，她的信报就总是薄薄的一两页纸，梅玙掂在手里就能猜到是她。
“这妮子。”先帝接过信报，也如梅玙一样意识到了来信的人，“她的家信也是这样敷衍？”
梅玙无奈地笑笑：“据鄢大人说，她上次往家里写信还是一年前。”
先帝哼笑着摇头，信口评价：“阿棠的性格不知道像谁，薄情得很，是成大事的料子。”
“儿臣倒不认为是薄情，”梅玙道，“她就是单纯了点，又不喜欢嘴上功夫，直来直去，其实心里非常在意亲友。”
先帝抬眼觑他：“和你倒是般配？”
梅玙失笑：“但和四弟更为投机。”
先帝拆开了信封，抽出鄢岁棠写下的两页纸。
虽然说她敷衍，但鄢岁棠的战报却从不缺少什么内容，只是字迹小些、排版密些、用词也更精简，一概省略了请安的废话，只差没连称臣的谦辞都一起省掉。
“皇后的确说过几次，想让朕给鄢家施压。”先帝揉揉眉心，叹道，“真是糊涂。琮儿和君颐丫头的婚约就是朕亲自赐的婚，再出面干涉阿棠，她不如直接让朕把世家的女儿全都送进襄王府好了。”
梅玙轻声安抚：“岁棠素与四弟亲近，今年她也该满十六，鄢大人无论如何也会叫她回来一趟。到时问问她的想法就是。”
“你是真心想把这皇储之位一起拱手让人了？”
“儿臣惶恐。”梅琮道，“只是四弟从来政论骑射都比儿臣优秀，这些年北狄犯境，也是四弟屡立奇功。儿臣想，若是由他来做这太子，或许更能服众，也更能震慑外敌。”
“那阿棠呢？”
“……”
“若是朕说，朕很喜欢阿棠，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做朕的儿媳。你认为，她与谁更般配？”
梅玙沉默地合上双眸：“若是嫁与四弟，她就只能为妾。这对岁棠不公。”
先帝叠好鄢岁棠传回的信报，语气却一改先前的严厉：“朕的确很喜欢阿棠。这孩子虽然有些时候不太懂规矩，但胜在有灵气，她爹看着是太忙了无暇管教，其实还是溺爱，纵得她这副脾气，天赋也半点没亏。”
“父皇是说……”
“帝王之术，不是一味将有才华的臣子都收服。更不是谁能被朝臣顶礼膜拜、盲听盲从，谁就能是一代贤主明君。”先帝点点案上的信纸，沉声道，“梅玙，你要记住，天子的职责不是必须坐上龙椅，而是要让苍生万民平安富足。”
“不要被权力蒙蔽双眼。”
“给你们每人挑选一名伴读，并非是让你们党同伐异，针锋相对。朕是要你们去看、去想，他们的才华都是世间罕见，就如阿棠不亲近你，但这不会影响她是一员良将的事实。”
“皇后、贵妃，或是将军。”先帝问，“你看看，她现在是谁，她应该是谁，她又想成为谁？”
-
黑暗中，梅玙的神情温柔而坚定：“不仅仅是你，也不仅仅是子真，我记得太学府里每一个人的志向。”
“奉行告诉我，他是家中独子，他不能早死，所以他更青睐做文官。但为免风头过盛招人嫉恨，他也不敢做文臣之首，所以希望位列六部，最好是吏部或者户部这样油水丰厚的职位。”
“素逍则说，他家弟弟太多，而且都很聪明，所以他根本不计较官衔高低，做什么都好，文官武将、留在莲城或者迁去地方，他都能随遇而安，只要还是家信能到的地方就好。”
“我也问过柳燃。他一直很害羞，坚决说自己才不配位，不能出仕。但我看他文学书画甚好，性情又温和，其实很适合去太学府做教习先生。——你也知道，他应该多见见生人，越是关在家里，越会让他无法跟上其他人的进步。”
“……我不理解。”鄢岁棠截断他的话语，“我听不懂这些，但如果你的用意是要我认识到你是明君，要我背叛陛下，那很遗憾，我只会选择杀了你。”
但即便她出言不逊到了这样的地步，梅玙依旧不急不躁：“不是的。我是想说，小五做得很好。”
“我是因为父皇点拨，而她是自己想到的。”梅玙道，“就像她明知道我会尝试策反你，依然派你来了岭南。因为她知道，只有你能套出我的心里话，也只有你会毫无保留反馈给她。你是唯一适合这一趟的人。”
鄢岁棠神色微动，却感觉到身边岑既明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岑既明代她发问：“所以，兰皇后之前的志向，就是做皇后吗？”
“……”
“借先帝之言，对陛下选官聘官的眼光横加评判——”岑既明声色冷漠，却不着痕迹地反将鄢岁棠挡在身后，“梅玙，谁给你的胆子，敢以庶人之身和陛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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