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节
夋县,岭南州府所在之地,也是岭南区域经济最为发达的地方。
鄢岁棠和岑既明还未入城,便见两列敲锣打鼓的人马浩浩荡荡候在城门,城门处不知封禁了多久,州令偕同一干官员恭恭敬敬地等着。
他们的马车刚从官道上现出影子,锣声鼓声便都穿振云霄。
鄢岁棠抹了把脸,恍惚又回到了她刚立军功,声名最是煊赫的那几个月。
越是浮夸、越是喧闹,这些人似乎就越喜欢这样的折腾,极尽铺张的排场,指不定又能给他们一个恰到好处的贪腐借口。
而与州官一齐立着的,还有一道衣着朴素许多,却被官员们推在位首的修长身影。
鄢岁棠只消一眼就认出那是梅玙。
尽管有些时候未见,但梅玙的相貌秀致俊逸,身材也高挑瘦削,与岭南之地的居民站在一起,他便显著地高出寸许,气质更加柔和温融,无论衣饰,都让人一眼就觉得此人一定出身富贵。
鄢岁棠撩开窗,与同样开窗的岑既明交换一眼,二人便心照不宣地收手静声。
马车渐渐行近,州令率着一干州官县令上前来迎:“鄢大人、岑大人,这一路真是……”
未等他寒暄结束,鄢岁棠掀开车帘,指向人群中低首无言的梅玙:“那是谁啊?”
“……啊。”州令一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对她的用意半蒙半猜,“这、这位是……”
这问题其实不太好答。
平日大家废太子、前皇储,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都清楚指代的是哪位也就够了;
可今上素与废太子疏远,连个封王的称谓都没给,鄢岁棠又是有目共睹的襄王一派,若是称呼“殿下”,难保不会惹了鄢大人;若是直呼大名,又是明晃晃的对皇室不敬,谁知道鄢大人会不会追究此事。
梅玙便在沉寂中上前半步,抬脸含笑,毕恭毕敬地向鄢岁棠一礼:“罪人梅玙,来与鄢大人叙旧。”
“罪人?”鄢岁棠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片刻,却轻笑着走下马车,反而行礼,“有没有罪,是陛下说了才能作数。殿下这般才是折煞臣等。”
梅玙依旧笑意微微,只是不避不让受她一拜,伸手扶起她和同样下了车的岑既明:“这一路过来,食宿可还习惯?”
“都好,您也知道,臣是吃糠咽菜也能凑合的。”鄢岁棠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搀扶,但辞色依旧亲近,“难得有机会南下,看到殿下身子康健、生活顺意,臣与陛下也能放心了。”
梅玙眉眼微动,神情柔和:“陛下放心就好。”
州官们终于后知后觉看出来,这两位按察史赫然就是冲着梅玙来的。
众人连忙将鄢岁棠和岑既明一同迎进城中,连对梅玙的态度也更恭敬,甚至细心地将他们一起接至梅玙上工的景安馆包厢。
梅玙就势介绍:“这是扬大人、这是荀大人、这是王大人……”
鄢岁棠却摆了摆手:“公务容后再说,今日我是要和殿下叙旧的。”
梅玙望她一眼,状似玩笑:“岁棠从前可不这样粘人。”
“吃了亏了,方知悔了。”鄢岁棠按住梅玙准备倒茶的手,反而替他满上一杯,再给自己倒茶,“小岑。”
岑既明应声:“臣在。”
“你先去与扬大人他们问问岭南近况,省得遭人弹劾。晚些设宴的时候,本官再和殿下一起过来。”
岑既明身形微滞,但还是向她一礼:“是。”
随后他便对众官略略点头,一干人忙不迭向鄢岁棠和梅玙辞行,急匆匆退出了包厢。
梅玙笑容依旧,待到众人离开,举起茶杯,干脆地饮去一半:“谨慎些好,你从前最缺谨慎。”
“是啊,”鄢岁棠盯着他咽下茶水,才端起自己的茶杯,“梅琮去后,我都昼夜难寐,何时何地都不能安眠。一闭上眼,就总想起长恨关的大雪,你们都没见过,那样深的雪……足够把千百具尸骨掩埋得无迹可寻。”
厢房内针落可闻,梅玙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润:“原来,你是来听我说书助眠的。”
鄢岁棠抿了一小口茶,却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如果真能让我安睡,也是殿下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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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梅玙和梅琮便表现出截然相反的天赋。
太子梅玙温润儒雅,与世家后代、官宦之子都能相处融洽。与慈悲的神佛也无差异,梅玙总是表现得宽宏大度,极富同情心。
美中不足的是,太子殿下向来不善军务——换言之,他一向回避这些与杀伐相关的血腥之事。
若在盛世,他当然会是安天下的仁君;
可在当时外患不绝的大永,所有人都对“太子是否能守住大永国门”持以怀疑态度。
若非如此,梅琮也不会一跃成为部分朝官眼中的更优之选。
相较太子,四皇子梅琮武功超群、杀伐果断,对软弱、无能、犹豫之辈甚是鄙夷。关乎社稷,纵是骨肉至亲、十年同窗,他也能眼也不眨地赶尽杀绝。
梅琮精通军务,太子善用人心。
当时太多人都暗自惋惜,若是这两位能融合少许,大永何愁不兴盛。
但鄢岁棠作为同窗,自然能了解他们更多——
——更多,又是多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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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景成年间,你们三人同在关外奋战。无论你信或不信,在那时,我曾想过要将帝位拱手让与四弟。”
梅玙顿了一顿,目光缓缓移至鄢岁棠凝肃的面庞,看她这样庄重,梅玙的笑意却更重了些:“你一定也知道了,我还想过娶你,就连父皇也曾为此事出面。你说,你我若成一对,会是佳偶,还是怨侣?”
“……即便你娶了我,我也不会为你倒戈。”
“我知道。我娶你并非为了帝位,而是——”梅玙低声道,“太师的意见。”
“无论怎样诡辩,这件事,确是我们对不住你。”
“四弟英勇但冲动,而你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由你们二人掌权,朝中必定会发展成穷兵黩武,拥兵则重的态势。况且你心思单纯,被人利用也不自知,但凡四弟生出半点斩草除根的意思,受他差遣,你会毫不犹豫地对故人尽数杀绝。”
“四弟猜疑心重,这一点小五也和他极为相似。有外敌时,你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而当外敌不再,如你这样骄傲张扬、功高盖主的臣子,他也不能再容。”
鄢岁棠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半晌无法出声。
梅玙接着道:“所以我想娶你。如此一来,四弟掌权,你也可以远离朝政,而有鄢家、兰家、崔家齐心协力,四弟即使登上帝位也不至于太无忌惮。”
“你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们怎么能把所有都精心算计,就为了那点权欲和名利。”梅玙淡淡一笑,为自己满上一杯茶水,仰头饮尽,“……兰太师给我的三道劝诫中,最后一道是无论如何也要娶了你。我也很不赞成,想到你会因此变成和‘鄢岁棠’全然不同的女子,我也觉得惋惜。”
“太师给梅琮的劝诫里,也有劝他娶我吗?”
“没有。”梅玙道,“他是怕我当真把你接走,失去了你这天赐的助力。你呢?太师这次应当也给过你了?”
鄢岁棠避开视线,她还能隐约听见一楼说书人拍响醒木的脆响。
他们的生平遭遇,又何尝不似说书人的一折戏。
“第一折是,‘功过恩仇,万般为器’。”她顿了顿,继续道,“第二折,‘身是浮云,来去从心’。否则,我也不敢下定决心往岭南来见你。”
梅玙闻言淡笑:“太师对你向来惯宠,这次也不例外。”
鄢岁棠没有应声,只是反问他:“你为什么违背了太师的劝诫?我不爱听漂亮话。”
梅玙挑了挑眉,语气软了些许:“我是真心的。”
鄢岁棠便伸手摸向腰间,防身的匕首立时弹出半寸寒光。
梅玙只得笑着摆手:“好吧,你们一直都不信我。”
接着,便在鄢岁棠审慎的注视下,他掩面低咳了几声,道:“是因为你那病秧子未婚夫跑来见我,做了和你方才一模一样的事。”
“……什么意思?”
“就是——”梅玙伸手做了一个弹刀的动作,笑容无奈,“当着我和梅琮的面,唰唰两下,同时削掉了我俩的一绺头发。”
鄢岁棠:“……”
岑素流弱不禁风的身板、害羞忸怩的姿态历历在目,就那样提一下菜刀她都担心扯断他胳膊的身材——
“他还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无论是我们哪一个,纵是将来登基为帝,他也不会甘心做我们的‘犬’。”梅玙耸耸肩,颇为风趣地发出一声笑,“四弟听完这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毕竟谁能猜到,连我都没怎么在意过的病秧子,居然就是历代帝王手下最最趁手的‘犬’呢?”
“岑素流是犬……?”鄢岁棠还有些不确定,迟疑了好一会儿,重问一遍,“你确定是那个岑素流?”
“其实也有迹可循。‘犬’们幼时都住在地宫,数年如一日地训练他们的体术和轻功,所以幼年‘犬’基本上都没有现身人前的记录。我们曾和父皇一起去过地宫,偶然见过在那栖居的幼犬。”
“那可真是‘犬’啊。”梅玙一边回忆,一边评价,“从前也见过在诗会露面的三公子,那副清瘦文弱的模样,实是我见犹怜。任谁见了,都无法把那样含羞带怯的病公子和‘犬’看作同一个人罢。”
确实。
鄢岁棠还有些云里雾里,她好半天都有些弄不明白,“犬”是岑素流,那秉欢又是什么?
岑素流的武功能在梅琮之上,那他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柔弱?
未等鄢岁棠捋清思路,却听包厢门被人轻声叩响,岑既明那冷冷清清却带着关切意味的嗓音响起:“小鄢大人,到时辰了。”
梅玙的眉毛再度耸了耸,无声地对她作出一道唇形:小、鄢、大、人。
鄢岁棠:“……”
问了一下午,还是被这天杀的带偏了话题,这么久也没问到梅琮的事。
但她只能愤愤起身,目光定定地锁在梅玙身上:“殿下,晚些时候,鄢某还要拜访您呢。”
梅玙轻轻一笑,柔声道:“好,我定扫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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