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节
那边的鄢岁棠酣然入梦，岑府的岑素流却是一夜未眠。
窗外雨声疏落，兄弟二人沉默着对酌，侍人都被屏退，耳边除了雨声，就是岑素逢的长吁短叹。
“鄢岁棠如果真要砍了梅玙，你可千万得拦着。”
岑素流再斟一杯：“那她连我一起砍怎么办？”
岑素逢一脸孺子不可教也，伸手把他衣领一拽，露出半边锁骨：“你就大喊一声‘非礼’，然后告诉她你是秉欢。”
岑素流：“……”他对岑素逢的笑话毫无兴趣，静静拉回衣衫，“无聊。”
他们虽是亲生兄弟，但从小不在一起，感情实在谈不上深厚，若不是岑素逍和岑则晖都不在家里，岑素逢也绝不会用热脸来贴他的冷屁股。
两人相对无言，岑素逢又是一叹：“既然她已经对你动心了，为什么不干脆承认你的身份，反正有过婚约，以鄢岁棠的性格，只会为退亲的事老老实实道歉，然后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岑素流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骤然变得沮丧：“我还没问过她喜欢秉欢哪一点。”
“这需要问？‘秉欢’又神秘又高傲，武功还跟她不相上下，鄢岁棠天生就好这口。”岑素逢冷哼一声，“依我说，你俩都是欠的。”
岑素流喉头一哽，难得没有反驳。
确实是欠的，明明以他的家世才貌，要娶一个世家小姐根本不在话下。
而鄢岁棠放着他这么温顺自觉的高门夫郎不要，非得对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浪人情有独钟。
“但也难说。”岑素逢道，“你骗了她，鄢岁棠最恨别人骗她。”
岑素流低垂眼睫，默默应了一声：“知道。”
“那你要不然给她磕个头吧？”
“……”
岑素逢没能把弟弟逗笑，自顾自把自己逗笑了，一个人笑了半天也不尴尬，笑累了才话锋一转：“不过，我说别让她砍了梅玙这事可是正经的。”
“你们想扶梅玙？”岑素流对皇子们不甚了解，但因为鄢岁棠的缘故，他也相对更看好梅琮，“据说梅玙为人太过心慈手软，做个闲散王爷还好，做皇帝还是差些。”
岑素逢问：“那你是认为今上很好？”
岑素流话语一顿，用比岑素逢更加意外的口吻反问：“今上哪里不好？”
除却女儿身和猜疑心，作为帝王，梅妩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一代明君。
哪怕有些好大喜功之嫌，那也只是年轻气盛，史上急功近利的帝王又不止她一个，像梅妩这样能静心听劝，还能力克宗亲和世家的帝王已经算是罕见了。
岑素逢挑眉斜他，笑着抿一口酒：“好不好，不是你我能评价的。”
“那是谁？”
“是百姓、是史书、是后世读到大永的皇帝们，啧啧指着‘梅妩’两个大字，说——”岑素逢缓慢地吐出后半句，“妖女祸政，不过是借她父兄的福气，真是荒唐。”
岑素流听得发笑：“百姓就算了，你说的那些东西，谁管他们？”
岑素逢另眼看他，不住点头：“真好，在江湖长大的侠客，见解就是跟我们这些酸儒不同。”
岑素流嗤笑一声，他是不信岑素逢会真心拥护梅玙，这群人誓死留着梅玙，左不过是为了牵制梅妩的关注罢了。
他不在意他们的计较，对岑素流来说，除了师父的死，他就只在意鄢岁棠的安危。谁做皇帝，谁想谋反，他都觉得无关紧要，只要鄢岁棠能平安无事，让他做什么坏事都无所谓。
“为兄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留着梅玙，也是为了你心爱的鄢大人好。”
岑素逢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就连女帝外派鄢岁棠去见梅玙，仔细想想，也未必真就是要鄢岁棠去取他性命。”
岑素流略一蹙眉：“什么意思？”
“非得说起鄢岁棠你才上心。”岑素逢笑吟吟贴近过去，低声道，“你以为，我当年是为什么要杀梅琮？”
岑素流豁然起身。
但见岑素逢执着酒杯，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挑衅的笑。
随后，他手腕一抖，杯子里的酒水半数洒到地面，岑素逢提起酒壶，对着壶嘴仰头将剩余的酒水通通喝干：“哈——痛快！”
任由酒水彻底润湿了他的衣襟，岑素逢才肯撂下酒壶，侧眼看向岑素流：“你不问我？”
“……”岑素流平静道，“我又不是鄢岁棠。”
“你就问问嘛。”
岑素流静静看着他，双唇翕动：“为什么杀他？”
岑素逢嘻然一笑，正想开口，屁股下的凳子却忽然失了支撑，让他一屁股摔坐在地。
岑素逢吃痛地叫了几声，接着拍拍地面，自言自语道：“梅琮，都请你喝这么好的酒了，还怪我把你那些破事抖出去？——也是，毕竟你这辈子，最成功的事也就是哄得鄢岁棠对你忠心耿耿……”
“……只是鄢岁棠吗？”岑素流打断他的话，直白地拆穿了他，“我看你也挺忠心的。”
岑素逢抬起头：“啊？”
“鄢岁棠说你们是战友。”岑素流问，“战友不就是交付后背，不疑有他？”
岑素逢的动作滞了一瞬，接着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力地捶着地面，衣袖不小心带倒了桌上酒杯，摔在地上一地的碎瓷片。
但他却是视若无睹，自顾自笑着，手被碎瓷片割破了也没发觉：“对，你说得对。我们是战友，是同生共死、相依为命的战友。”
“——我杀了我的战友。但我不后悔，谁让他是个蠢货。”
岑素流俯视他良久，终于不忍再看八尺高的男人在地上撒泼打滚，伸出手：“起来吧，哥。”
“哎呀，很少听你叫我哥呢。”
“你还没说明白，为什么女帝让鄢岁棠去岭南不是为了杀梅玙？”
岑素逢将嘴一撇，猜就知道这家伙十句里八句离不了鄢岁棠：“因为有些话，我们说了，鄢岁棠不信；而女帝——女帝自己说不出那些话。只有梅玙，梅玙那家伙旁的不行，唯独妖言惑众，尤其擅长迷惑人心。”
岑素流：“……”
他哥怎么对几个皇室都没半句好话，这些话传出去真不会杀头吗？
但不等他质疑，岑素逢喝多了酒，已然就近一倒，彻底睡了过去。
-
鄢岁棠起了个大早，首先得把汤尚书送来的珍酿又给送还回去。
家里人一起吃过午饭，鄢父和鄢岁蘅都没有多说什么，仿佛她下午这趟行程也只是和往常一样去一次郊外，用不了半天就会回来。
待到日头稍下去些，女帝虽未表态，但驿站已然派来车马，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鄢岁棠看一眼就知道，从前二品都没这待遇，就连饷银都多出不少，再看看站在旁边的崔奉吟，她就知道，肯定是有人特意交代过。
“鄢大人。”驿站的车夫笑盈盈接过她简单收拾的随身行李，“咱们就直接从驿站出发？岑大人都在车里等了许久了。”
鄢岁棠倒不觉得惭愧：“好，辛苦你们了。”
“不碍事。您看您是不是再等什么亲眷友朋来送一程？”
鄢岁棠回首扫了一眼，鄢岁蘅虽不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但也绞紧了手帕注视她。
柳君颐本人未到，但贴身的侍女送来了不少礼品，都是些她从前爱吃的零嘴，还有一封长长的满是关切的书信。
再然后，就是等在一旁的崔奉吟。
她们来往不多，但好歹是交接了职务的前后任关系，鄢岁棠对她点了点头，崔奉吟浅浅一笑：“鄢大人路上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尽管向驿站里讨，陛下早便吩咐，此去辛苦，您的吃穿用度都要尽善尽美，半点不能亏了您。”
“我知道，我不讲这些客气。”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另一辆安安静静的马车。
岑既明这人缘真是够烂，连岑家都不派人来送，这可不像岑素流的性格。
鄢岁棠又等了半刻钟，终于垂头丧气地登上马车。
好吧！岑素流连她都没打算送！
她需要在日落前抵达邻县，否则今晚都找不到驿馆落脚。
但见一直没有动静的马车被人掀开车帘，露出岑既明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蛋，配以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二叔宿醉，小叔得照顾他。”
“……你是在解释为什么没人送你？”
岑既明颇为无辜地眨眨眼，直白道：“我只是安慰你，小叔他还是爱你的。”
鄢岁棠：“……”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和岑素流摊牌了所有，但她的双颊还是不自觉地烧起一片红云。
鄢岁棠狠狠拉拢车帘，下令道：“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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