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监工
萧钰没回磐苑，径直到了外府摘星阁，三层高楼外风势劲走，呼啸着打散他身上最后一丝火烫。
那种极寒与极灼的争锋终于消退，依旧剩下冰封孤寂的冷，更加剧烈地撕咬皮肉骨血，却令他痛快淋漓。
他一手撑住玉栏，低着头，呵呵冷笑不己。
左迁正在顶阁内间查阅信件，听见这动静，忙不迭出来，“王爷哟，你可别糟蹋自个儿的身子了。”
他的毒最怕受寒，平日紧着保暖还来不及，竟跑到这上头来吹冷风，怎么了这是？
偷眼瞥见他眼尾处残余的暗色，分明是欲求不满的燥动，不免深感讶异——
这样的晟王，他还是头回见。
当日左迁施术，将萧钰郁积五脏六腑的寒毒尽数推出，散于四肢百骇。
这样一来，本是要命的寒毒便如一把双面刃，自身承受极寒极痛之苦，反之，寒劲又加持了他本就不弱的内力修为，成为御敌、攻人致命的利器。
除了忍寒挨痛，另还有一桩坏处，左迁不得不提醒一句：
“王爷，我早先说过，你如今体内寒劲过猛，与女子行|房，对方必难承受，轻者伤身，重则损命……”
这话出口，便见萧钰冷冷抬眼，一线杀机自墨染般的眸中绽出。
左迁一凛，下意识一提内劲，连退三步。
以他下山十载，遍观当世枭雄人杰的阅历，身兼的武学内力与他仅输一筹，被这道蕴含杀意的目光吓成这样，实属罕见。
左迁与他亦仆亦友，眼前利益一致，本该相携并进，各取所长。
萧钰一向待他随性不拘小节，这也是左迁乐见的相处之道，这般流露杀机还是首次。
心下再次确定，沁苑那位，不过几日功夫，怕不是已长成他心坎上一道逆鳞。
萧钰已冷冷收回目光，转过头，视线循着那主仆三人到了冬苑，生出两分好奇。
真去了，她想干嘛？
待见到那个丫头跃上墙头，再跳下来后三人急急回走，他微微眯眼，看见院子里的卓时康。
啧了一声，麻烦……
左迁也正跟着瞧见，哎哟一声，却明显带了幸灾乐祸。
却听晟王冷不丁说道：
“度州雷火案已过去三年，如今也是时候该沉冤昭雪了。”
左迁精神为之一振。
他从容布局足有两年，却始终按兵不动，谁想前几日刚摘了太子的果，这下又有大动作，实是喜不自胜。
“属下这就派人去温泉山庄。”
“几日？”
左迁略一估算，“最多三日。”
萧钰点头，“跟岚姑说一声，温泉殿那边收拾出几间能住人的地儿。”
“王爷这是要……”
萧钰唇边勾起一抹愉悦，“本王冲喜后身子大好，自要携双美同沐温泉，还要请上舅舅一道热闹热闹。”
三言两语就将计划布好，左迁却只听出他另有“欲”谋，笑呵呵凑趣：
“热汤药浴，属下这就去配个方子，没准儿王爷可……”
话没说完，萧钰那张冰霜玉面竟飞起一抹可疑霞红，拂袖转身：
“办正事，你还不赶紧的。”
左迁乐颠颠走了，心里却琢磨：正事家务事一道办，王爷手段高明，一举数得。
萧钰的视线仍追在梁妧身上，见她走得慌张且鬼祟，不由好气又好笑。
叫你爱没事揽事，碰一鼻子灰吧。
翌日一早又去蹭饭，借口喝暖身汤，梁妧心里有鬼，既不敢问他何事又来，这下连推他去别处的心思也歇了。
昨晚一回来，她就郑重跟两个丫头交待好，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再提，权当未发生过。
接下来一连几日，晟王大有要长在沁苑不挪窝的架势，晚上用完膳才走，回磐苑睡醒一觉又来，全天在梁妧眼皮子底下晃悠，点卯也没他准时。
她一开始见王爷歪在窗下的榻上，盖在身上的那张约莫是熊皮，厚度叹为观止，上头的窗也关得严实，好心道了句：
“妾身这里不比磐苑暖和，要不王爷还是回那边歇着，没得冻坏身子，妾身也……心疼……”
就见敛目看书的晟王凤眼微弯，头也未抬，闲闲道：“叫蕙娘进来。”
蕙娘来了，得他低低吩咐一句又出去。
那会儿梁妧正在案前琢玉，半盏茶后，脚下传来轻微震动，她一惊站起身，“地动了？王爷……”
叫他快跑的话要出口，萧钰眉毛都没动一下，“不是地龙翻身，……是这苑里的‘地龙’烧上了。”
梁妧好心反被笑话，赌气重又坐下，愤愤嘀咕一句，“怕冷就回去呗。”
萧钰装没听见，“小妧儿你这么有心，本王很是欣慰。”
刚才那句多嘴，就不该提，梁妧小嘴儿噘着，埋头也作充耳不闻。
一连两日，屋外细雨卷着狂风，春寒又起，地龙烧得虽旺，倒也不算太难捱，梁妧减了衣衫，堪堪能撑住。
那人倒也安静得很，除了用膳时对话几句，一旦她伏在东案用功，他便只在另一边榻上看书，有时踱到旁边书斋换一本，还顺手把她案上的茶水添满，其余时间要么睡着，竟一刻不来烦她。
这架势，有点像盯着她赶活儿的监工，有他在旁，一忽儿不得偷懒。
给他的玉佩那日被她弃在匣里，当时气得不想送了，如今无法只得继续，心头堵了口气，也故意不和他搭话。
谁知第三日上天色放晴，春日暖阳照耀，院子里泥泞地都快烤干，屋里的热就有些受不住，她偷偷开了一线窗，然那点子凉风全不足以降温，热得额角润满细汗。
萧钰拿书拍了拍榻，“来，我这儿凉快。”
梁妧眼睛骨碌一转，记起第一次去磐苑的情景，犹豫再三，终是抵不住诱惑，搬了张矮几到他榻边，跑了几个来回，把她的家伙什儿都给挪过来。
果然，他这大冰块降温有奇效，这么一来，冷暖宜人恰到好处，他身上淡淡药香挟着冷意袭至鼻端，更觉醺风欲醉人心。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桩好处，梁妧拿臂弯蹭了下细汗，歪头看他：
“王爷，你为何不早说？”
萧钰从书上抬起眼，“早说什么？”
她弯了眉眼，娇笑明艳，“早些挨着你坐，也免了我这两日遭的罪呀。”
萧钰伸手过去，替她抿了抿鬓边浸湿的一绺青丝。
梁妧一动没动，被他指尖清凉的触感弄得眯了眯眼。
收回手时，凝脂的滑腻直直漾进心尖，萧钰看见案上已然成形的玉佩，底宽上窄，有些像松塔，雕纹不甚繁复，却别具精致典雅。
轻柔的声音不自觉带出两分呢喃，“完工了。”
梁妧急忙拿手盖住，“没呢，还有上头佩绳的小金坠儿，那个好了才是枚成形的松果，松龄鹤岁，祝王爷福寿延年。”
照他的年纪，这祝辞便略显不妥，但他缺的不正是寿数么，她觉得这样一来，便能掩饰自己盼他早走的小心思。
萧钰自觉连她那层未表的深意，都看得明明白白，只作不知，又换了调侃的口吻：
“松果不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眼神大有深意。
梁妧猝不及防踩了他的陷阱，诶，倒不如说，她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大窘。
“不是——我没有……”
软绵绵的嗓音撒起娇来，萧钰只觉难以抵挡，一翻身从榻上坐起，那人却已起身跑开，远远到了茶台边，才问他：
“王爷要喝茶么？”
萧钰默默看了她半晌，忽地拾起大氅准备走人，口中说着：“收拾收拾，待会儿本王带你出门。”
梁妧一喜，“去哪？”
“城外的庄子有温泉，带你去泡泡。”
萧钰人已到门边，说完头也没回出去了。
梁妧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升起沉甸甸的忐忑，心头又抱怨上，病重就该好生养着，还说他这两日收身养性，怎么这会儿忽又想起带她去泡温泉，别是……
细想之下，顿觉双颊火烫。
然她紧张的心情，在到府门前登车时，好似潮水般呼啦啦退了个干净。
兰翘着一身素锦华服，在晟王面前深行一礼，抬起头时，脸上明艳的喜色，灼得梁妧几乎难以直视。
萧钰面色平静受她一礼，回过头，朝梁妧指了指后面的马车，意思是让她乘那辆。
接着，便同兰翘一前一后，登上打头的车架，车夫扬鞭缓缓开动。
知夏最后上车，一进来就小声说：
“我刚才瞧了，没看见那个人。”
出行的仅两架车，另有十余个王府护卫骑马随行。
“看他做什么？”
梁妧声线平稳，黑葡萄眼里微光闪动，“王爷即带她一道出门，那日自然不是被看管起来的。”
念秋沉吟开口，“兴许王爷还未……”
侍妾在后宅房里私藏外男，这说出去就是天大的丑闻，她不敢再说一字。
梁妧看着她们两个，“都忘了？那日咱们什么都没看见，别多嘴。”
知夏不服气，小声嘀咕，“明明这几日王爷都在咱们屋，怎地一说出门，那个就来拔头筹，你看她刚才笑得那样欢，王爷也是个糊涂人，竟陪她坐一辆车，倒把咱们姑娘给撂下。”
念秋心里想的也是一样，替姑娘不值，却终是没多话，拉了知夏一把，示意她闭嘴。
梁妧静静靠在软枕上，一手撑头，避开两人焦灼注视的目光。
这事里有古怪，不论兰翘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愿乱猜。
在这王府，她没有话事权，多掺合，不如明哲保身。
这时细细回想，初见兰翘她便察觉另类，并非因她出身风尘，而是疏离的举止，以及蕙娘微妙的反应。
因着思索这些，刚才见他上车时，心头升起的那一丝莫名酸涩，倒被她给忽略了。
接下来，梁妧倚在窗边，挑帘朝外打量街景。
守孝三年毕，她便直接备嫁，已有许久不曾出来，窗外的喧嚣热闹仿如隔世。
马车出城门的时候已至酉初，暮色四合，背后是华灯初上的京城，他们则朝着黑沉的郊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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