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翠嶂
不过,我们并没有悬心太久。翌日宁府便传来了消息,说贾珍突然生了急病,卧床不起。
告诉我们这件事的贾琏十分纳罕:“前儿一同去北静王府上赴宴,他还好得不得了,怎么突然就起不来了?”
王熙凤心里有数,只敷衍贾琏道:“这都是该着的命数。你见有谁生病之前,老天爷还特地给他提个醒儿的?大年节下的,各处香火也旺,该翻翻祟书本子,可别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撞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吧?”
贾琏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总带着些敬畏之心,听了这话,只觉不入耳,但却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摸摸鼻子,转身吩咐:“备轿,往宁国府上去。”
少顷便至宁国府上。一问门首,贾珍却歇在天香庭院里。过了垂花门,便见一院的仆从下人,皆在待命。正是年节里,仆从们个个穿着簇新衣裳,红光满面的,相互寒暄吵嚷着,倒让整个院子显出一种诡异的喜氛来。
进了卧房,场面却一瞬间冷落下来。只见贾珍合目睡在床上,他妻子尤氏坐在一旁垂泪。贾蓉背着手立在床侧,两个丫鬟立在他身后,都不作声。
因王熙凤从小便和贾珍等人一处厮混惯了,此时倒也不避讳。一见贾珍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王熙凤便拭泪道:“珍大哥,几日不见,怎么竟瘦了这么多!”
尤氏不防,倒唬了一跳,连忙起身道:“妹妹来了。也不叫下人们通传一声,静悄悄地进来,吓了我一跳。”
王熙凤连忙半真半假地道了歉,又互相见礼毕,分宾主在桌前坐了。贾琏便问:“前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贾蓉回道:“琏叔有所不知,自前日从北静王府回来,父亲就嚷心口疼。摸摸身上,一身的虚汗。昨天还勉强支起来喝了碗粥,今日到现在,还没睁过眼呢。”
贾琏忙问:“大夫怎么说?”
尤氏摇头:“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这两日全请了一遭,谁也说不准这病候从何处来。有的说是喝急了酒,又有的说是动了肝火,又有的说只是寻常风寒。寻常风寒哪有这样情状的?我也没了主意,如今只拿参汤吊着,今日到现在,还没喂进口去呢……”
我听尤氏说得含糊,忍不住去瞧贾珍的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不会是饿的吧?正捉摸着,却见贾珍缓缓睁开眼,见有人看他,又连忙闭上了。
怪不得叫不醒呢,原来是装睡的人。
王熙凤眼波一转,已猜了个大概,见尤氏又有泫然欲泣之态,忙连人带椅子挪了过去,抚着尤氏的后背道:“嫂子莫急,那王府深宅大院的,别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撞到了吧?”
尤氏已是病笃乱投医,听了这话,急忙吩咐:“遣个识文断字的小厮进来,翻翻祟书本子!”
贾蓉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得用的人,道:“罢了,我亲自去吧!”说着,便冲出门去。
这边王熙凤又宽慰尤氏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珍大哥素来身体强健,乍一病倒,难免格外吓人些。但底子在这里,名医、各色药材,咱们家都不缺,假以时日,他定会慢慢复原的。”
尤氏勉强笑道:“这道理我何尝不知!不瞒你说,才刚老太太、太太过来,哭得了不得,蓉小子又年轻,是个不经事的,我看这情状,心里就难免七上八下的……”
王熙凤道:“老太太她们也是关心则乱了。对了,有一事我刚才纳罕,只忘了问你,蓉哥媳妇怎么不见?”
尤氏道:“可不是一直随我在这里,直熬了大半宿,我见她可怜见的,不仅得伺候你珍大哥,还得伺候我,两只眼睛熬得鹰似的,刚才好说歹说,才劝她回去略歇一会儿。”
王熙凤佯惊:“年前她来我这里看我,说话间又咳又喘,也不知好些了没有。说不得,跟嫂子告个罪,我去看看她去。”
尤氏听了这话,哪有不从的道理:“她也身上不舒服?我这做婆婆的,竟被她瞒过了。这孩子心太实了,妹妹见了她,替我说她两句。”
王熙凤连声称是,又遣贾琏回府去取庄上进的老山参送来,方带着我和平儿,提裙款款去了。
轻车熟路地进了秦可卿的院子,早有人迎我们进门。宝珠见了我们犹可,瑞珠却十分殷勤,赶着倒茶奉座。王熙凤笑道:“你们也不用忙了。我从珍大哥处来,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都出去吧,我和你们奶奶静静地说会话儿。”
宝珠和瑞珠对视一眼,齐声应是,退了出去。我和平儿也退出去,心照不宣地守在门边,如同哼哈二将一般。
宝珠见了,过来劝道:“二位姐姐且下去稍歇一会吧,我和瑞珠守在这里很妥当。”瑞珠在一边猛点头。
我含笑道:“我两个也不想杵在这里当门神,原是二奶奶的规矩。望二位妹妹体谅我们两个,容我们两个守着这规矩,回去也不致受罚。”
宝珠听了也觉无可奈何,刚要出声同意,瑞珠的聪明劲儿却来了:“那我们两个也陪你们在这儿站着。”
我忙道:“这偌大的屋子,只两位妹妹服侍着,想必也累了,不如稍作歇息,待会儿才更有精神,也不致犯错。”
宝珠两手齐摇:“我们两个早已习惯了,不会犯错的。”
平儿插话道:“刚从珠大爷那边过来,听说小蓉大爷过会儿便来,二位妹妹何不去门口守着,小蓉大爷来了,也好替他传个话儿?”
宝珠同瑞珠不禁对望,眼中皆有掩饰不住的喜色,扭扭捏捏去门边守着了。看她们两个去远了,我竖了大拇指,对平儿笑道:“还是你技高一筹。”
平儿也笑:“这两个人想要什么,简直写在了脸上……”一语未完,她却噤了声。我不解,偏过头去看她,她忙示意我安静。正疑惑,忽听到内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
“前日我得了宝叔的消息……”
懂了,什么都没有听八卦重要。
原来秦可卿本意只是借北静王的王爵之威,敲打贾珍一番,让他从此忌惮她几分。谁知北静王仍是少年心志,听了这事,哪有不借机捉弄这个老色徒一番的道理?他同宝玉商量一番,宝玉回来,便如此这般地,将法子告诉了秦可卿。
初三那日,宴饮稍歇,贾珍找了个没人的庭院,拽着秦可卿覥脸求欢。秦可卿依宝玉之计,委婉告诉贾珍,府中人多眼杂,不如找个没人认识两人的地方。
贾珍想起明日有北静王府上的宴席,宁国府素与北静王府交浅,点个卯便可逃席,同秦可卿在外逍遥一日。
秦可卿一听,真是天算不如人算,贾珍此举,正如撞到树上的兔子,倒让她免去了劝贾珍去北静王府赴宴的麻烦口舌。她当即告诉贾珍,自己娘家倒与北静王府有些往来,不如明天一同赴宴,再另行打算。
贾珍□□熏了心,也不理论公公与儿媳一同赴宴是怎样的怪事,更没想到秦可卿娘家一介小吏,如何会与北静王往来——他眼中只剩下这个自己替儿子娶进门的美人儿,当时的丑态,秦可卿同王熙凤说了,两人又恶心,又好笑,直笑了半日。
秦可卿次日早上告别尤氏,只说回娘家看望老父幼弟。尤氏不疑有他,倒给她陪送了一车礼物,叫她送给亲家。出了宁府,早有贾珍的车马在外等她。两人一人骑马,一人乘轿,到了北静王府,自然分了男女各自入席。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秦可卿操心了——北静王派了侍女,在席间告知贾珍私会之处。贾珍听说秦可卿正在花园深处的翠嶂中等着他,虽然不免有些危险,却又觉得这种危险,也是一番别样的刺激,当即告罪离席,迫不及待地去赴了约。
进了翠嶂,只见一片漆黑,宴席上遥遥的灯火,几乎映不到这里来。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窈窕女子,披着镶水貂毛边的羽缎斗篷,端坐在石桌一侧。
那斗篷贾珍见过的,正是秦可卿今晨出门时所着。贾珍喜得从背后搂住她,哑着嗓子问道:“我的嫡亲的儿媳!这里幕天席地的,不冷么?——也罢,一会儿便暖和了。”
那女子并不回身,只向他嘴里喂了一丸丹药。丹药入口,竟迅速地化开了。贾珍咂嘴体味着其中某味药材氤氲出的一点甜,并不起疑,只问“这是什么”。
女子也哑声回答她:“是助兴的——”
贾珍意领神会,越喜儿媳体贴,就越是洋相百出。他摘下女子头顶的风帽,正欲低头去尝一尝她胭脂的味道,不防女子在他身上各处点了几下,他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就向后一仰,人事不知了。
贾珍醒转的时候,一睁眼便看到头顶葱茏的绿意,那是傲雪欺霜的松柏枝。还好,还在翠嶂里,应是无人发现。他如此想着,一偏头,看见北静王爷紫袍玉带的,坐在石桌边,吓得连忙起了身:“我怕是喝多了酒了……王爷何故大驾光临啊?”
话说出口的声音比想象中小了太多,笨重的身体也没如他所愿地站起来。贾珍横在条凳上,像一尾搁了浅的鱼。北静王用衣袖掩了口,一本正经道:“我为了散散酒气,才走到这里,就见到威烈将军大人睡在此处……”
贾珍连忙翕动嘴唇,半晌,才攒出最想问的那句话:“王……王爷,你可曾见到有什么人从这里离开?”
“什么人?”北静王老神在在地思索了半日,才笃定道:“实在没见到什么人了,就只见到贵府的二公子宝玉,裹着大斗篷往席上走了。”
裹着斗篷的宝玉……
贾珍一时间思绪乱起来,突然觉得刚才搂着的佳人,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温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也不是秦氏的嗓音……但是宝玉怎么会来这里捉弄他呢?他绝无可能知道自己同秦氏的盟约的。可若不是宝玉,刚才的美人儿又是谁呢……
贾珍想不明白,忽忆起美人喂到嘴里的那丸药,更觉得如鲠在喉,也顾不得在王爷面前是否失仪,就用手指狠狠地捅着喉咙,想把丸药吐出来。可那丸药在唇舌间就化尽了,又哪里吐得出来?
贾珍努力了半天,也没成效,只得讪讪地把手指拿出来,胡乱地在袍子上蹭了蹭,艰涩开口道:“王爷,我喝醉了酒……”
年轻的王爷眼中透出一缕不符合他年纪的狠厉的光,吓得贾珍住了口,哪还有半点醉意。他张口结舌,只觉得面前的王爷已经洞察了什么,那些托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再看王爷,撑着石桌起了身,缓缓踱到他身边,眼中哪有什么狠厉,不过是——玩味?
贾珍想,我当真喝醉了吗?
北静王手指缩在袖子里,似是嫌脏似的,用袖口抬起了贾珍的下巴:
“喝醉了想吐吗?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譬如说,儿媳送给你的,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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