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绸缪
王熙凤听了这话,只觉得每个字都打在自己心坎上似的,一时也触动了情肠,低声道:“我和你想得竟一样。一开始谁不是想着好好过日子?可他偏不能一心一意,弄走了屋里的,又来了外面的。日子长了,我的心也灰了。从前还总不甘心,凭什么偏我家里一地鸡毛?后来见识的事也多了,就连那演的戏里、看的话本子里,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金尊玉贵的公主,还不是得遇上负心汉!所以说,咱们再怎么三从四德,都没有用,或许男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也未可知。”
秦可卿也道:“关起门来过日子,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们这样高门大户人家,别人都羡我们衣食无忧,可说起难处,也不足为外人道。不怕婶子笑话我小家子气,有时候我会想,戏里那些白头到老的夫妻,会不会是因为现实中本没有,才编出来供人看的呢!”
王熙凤听她说得未免有些悲观,连忙找补:“不提那些烦心的事,难道咱们活着只为了男人不成!不说我还有个大姐儿,我近来才觉得,管家、看账本、读书看戏,乃至跟姐妹们逛园子去、跟我的丫头们聊闲篇儿,都是有趣的。”
秦可卿便叹息:“婶子身边的人,调理得水葱似的,怨不得人喜欢。可我身边那两个懒的,一向除了他们珍大爷的话,谁也不听!”
我在一旁听着,这两个人的话题终于慢慢地移到燃眉的正事上来了,谁知婶侄两人话锋一转,竟聊起了如何调理丫鬟,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听得尴尬,有心把话题引回来,正措辞,就见外面人影一闪。我忙出门去看了,见是看门的小丫鬟。她回道:“小蓉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来了,可是让不让进?”
我立即回道:“别!千万别让进,就说小蓉大奶奶不在这儿,没见过她。”
小丫鬟听命去了,我回身进房来,劝道:“二位奶奶,正事要紧,宝珠、瑞珠来寻了,被我暂且打发出去了,但别处找不到小蓉大奶奶,过会儿必还来的。”
两人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沉默片刻,王熙凤试探着开口道:“我倒有个主意。如今咱们哭着找老祖宗去,老祖宗必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秦可卿想了想,无奈摇头:“我公公岂是个听长辈劝的?回到宁国府,关起门来,他做什么,连我婆婆都说不上话。”
“那就……报官?”王熙凤话一出口,便迟疑了,“只是把这事捅出去,多少于你的名节不利些。咱们家里人虽知道,难保世人怎么说你。”
秦可卿听了王熙凤的担心,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已没有一滴泪水,剩下的只有坚决:“虽说家和万事兴,婶子,说了不怕你说我狠心,我是已经决定撕破脸了的。我不在乎世人怎么说我,拼得家业都不要了,我只想让我公公永世不得翻身。毕竟若他一朝翻过身来,我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王熙凤先是一惊,而后慢慢地生出一点豪气干云的斗志来:“你既如此想了,又千辛万苦地托了我来,我也不是个怕世人说的,今日豁出去,也要替你把这件事办成!你别怕,就算不小心把宁国府的房梁子弄塌了,还有荣国府呢,再不济,将军府家大业大,只没个姐妹跟我作伴。”
秦可卿又是感怀,又是激愤,眼泪反倒流了下来,她忙用手背胡乱揩了:“我何德何能,婶子如此待我!……只是报官,却也不好。岂不闻当日金陵的‘护官符’?现今住在你们这边的薛家,他家公子背了人命,如今也没事人似的。我又没被我公公得逞,他们怕是根本懒得管。”
王熙凤听了这话,暂也没了主意,只踌躇着道:“难不成……明儿要去宫门口击鼓伸冤去?”
秦可卿颔首:“也是个法子。只是阵仗是有了,有无人过问,尚且不知。”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王熙凤眼睛乱转,忽看见了我,破罐破摔地问道:“春儿,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要是有什么主意,我早说了!
我想了又想,只有一点头绪:“珍大爷……在朝里,有没有冤家对头呢?”
王熙凤便去看秦可卿。秦可卿摇头道:“他不过虚袭了个爵位,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节和皇帝的千秋,从来不进宫去的。至于对头……”
秦可卿想不出。王熙凤喃喃道:“或许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会看不惯我们这样人家吧?”
可是又该如何得知,千万个寒窗士子中,哪个是真有此意,又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呢?这条线索也暂时断绝了。
正面面相觑着,窗下忽然传来一声笑语:“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凤姐姐、秦……秦家姐姐可赞同?”
秦可卿时刻谨守小辈规范,听了别人的平辈称呼就忙道“折煞我”,王熙凤却不跟他见外,只劈头喊道:“宝玉进来!你怎么什么壁角都听?”
宝玉不以为意,扎着手笑嘻嘻进来道:“我常说天下的大智慧,都在女子这边藏着,今日一听二位说话,果然不错!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珍大哥哥也未免太不像话了些!”
我站在一边,只顾纳罕,刚才出门的时候,并不曾看见宝玉偷听,然而听宝玉的话,倒好像把两人的密谈全听去了似的。
宝玉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凑在我耳边道:“姐姐,这屋子窗台下有个窝儿,你可看到了?”
被他嘴里的热气糊了一脸,虽知王熙凤已不疑,我还是连忙退开了数步,口中知道:“二爷尊重些。”
宝玉一哽,好像记起了我曾斥责他的那些话,立刻规规矩矩起来,又转向王熙凤,问道:“凤姐姐,我可说了?”
还是不正经。
王熙凤死马当活马医地嫌弃道:“说吧说吧!”
宝玉朝某处一拱手道:“前些天宴饮上,碰巧结识了北静王。他和那些唯唯诺诺的水姓宗族、沽名钓誉的禄蠹之辈却都不同,为人处事自带着一股侠气,碰到什么事,也是嫉恶如仇的。我想着,若姐姐们不在乎闺阁之事被外男听了去,他倒可以托付。”
王熙凤蹙了眉:“听你如此说,他怕不又是个宗室里的闲散小王爷吧?”
宝玉认真道:“非也,他倒是真的位高权重。若不是他家祖辈是个不得志的王孙,离如今的天子血脉着实远了些,我看老皇帝倒有迎他进东宫的架势。现如今管着礼部和兵部,也算得上是有实权了,难得他却不是个腐儒……”
听宝玉越扯越远了,王熙凤和秦可卿都不理论,对视一眼,彼此觉得此事或许可行。
强权最怕的就是更强的强权来压,贾珍想必也不能免俗。
这会儿,却也没人再拿贾宝玉当不知事的小孩儿了。几人商量一回,又议定明日由宝玉见过北静王,再另行商榷。
王熙凤亲自送了秦可卿出去,抚了抚她肿起的眼睛,说:“千万别惊动你公公。回去只道我病了,看我可怜,哭了一场。”
秦可卿抿嘴道“是”,又行了礼,方独自沿着夹道向前走去。
荣国府这边也是一样的人多,夹道两侧停了不少车马。秦可卿一个人踽踽向前行去,不多时便远了。
我看得不忍,向王熙凤道:“二奶奶,看她怪可怜见儿的,不如我再送她一路吧。”
王熙凤扶着我的肩,淡淡说:“不必。这个时候,就别在珍大哥面前打眼了。”
次日便是除夕,合家忙闹非常,王熙凤更是独一份的忙碌。至于秦可卿,只在合家祭宗祠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一眼,她穿着鲜亮的绯色衣裳,眉间神色难辨。
又一日接待过数位宾朋,直到掌灯方回到房中。王熙凤席间被灌了数杯酒,醺醺然地疲惫不堪,勉强看过大姐儿,歪在榻上,就不愿再起身了,只低声叹道:“不知道可卿那边,怎么样了……”
可卿这个闺名儿,秦可卿只告诉了王熙凤一个人(做梦梦到的和被剧透的都不算),足见二人亲厚非常了。
平儿已从我的嘴里知道了原委,忙劝道:“年下人多,料珍大爷没有那个熊心豹子胆。”
王熙凤漫不经心道:“他……他敢!我打断他的腿!”说得我和平儿相视而笑,看来这位奶奶今日是真有些醉了。
一边又听王熙凤说道:“男人啊!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就会教兄弟成亲前翻墙去看我……成亲后……再去看别人……”
我听得又好笑,又觉得难过,连忙斟了茶奉上,说:“二奶奶喝杯茶润润喉咙吧。”
王熙凤接过茶,像席间喝酒那样一仰头饮尽了,把空杯递还给我,眼神也慢慢顺着茶杯,移到了我的身上:
“春儿,你也大了。想要什么样的郎君?尽管跟你二奶奶说!”
我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她的醉话罢了,连忙哄道:“做什么非得嫁男人?在二奶奶身边就很好,二奶奶快休提这个了。”
王熙凤却好像没事人一样,长篇大论地说:“也不尽然。对你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惹你伤心了,也是真的伤心。不过我看春儿不会像我一样,遇到个嘴甜的,便栽进去。春儿……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不能……不对,哪有女儿教老子娘读书认字明事理的……”
我轻笑,看来还是醉了。不过有些话,说得我心里熨帖,我就权当是她酒后吐真言了。只是……
我转头看向挽着妇人发髻的平儿,虽知苛刻,但我并不想在她的脸上看到自怨自怜的悲伤。
平儿却歪头笑着回看我,打趣道:“女儿?”
我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并不在乎。她向来便是这样,像砖瓦缝中亭亭长成的幽兰,倔强地、顽强地向世人播撒着微弱的芳馨。
“好姐姐……”
我埋头在平儿的肩膀上,许是今日斟多了酒,连带着我也有点微醺吧,我贪恋着她身上的暖意,耍赖似的小声道:“平儿姐姐对我这么好,我将来该如何报答姐姐呢?”
平儿也小声地,温柔地回答我:
“好女儿,你将来嫁个好郎君,就是对你诸位母亲的报答了。”
我立刻跳开来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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