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其六五
鬼灯草，酸浆果，加加知。
巧妙到有些狡猾的文字游戏，不管哪一个称呼，指的都是栖息于黄泉的赤红之果，传说亡者须手提此物，方可渡过三途川。
彼岸的世界里，这样植物所代表的幕后人物，危险性可比区区叶片毒素大得多。
“——阎魔大王的第一辅佐官，即使在鬼中也是顶尖的鬼神，待人严苛，铁面无情。”
与严峻的描述语句不同，审神者的态度出奇平静，尊敬礼貌的态度挑不出任何错误。
“百忙之中麻烦您亲自前来，鬼灯大人，”她伸出双手，露出了光滑白皙的手腕，像是等待被锁铐归案的罪人，“我就是您此番追捕的罪魁祸首。”
“……”
不爽，非常的不爽。
虽然对方某种意义上十分配合，但类似被胁迫的微妙感，令本就因长途出差而暴躁的鬼灯更加阴沉。
假如说刚才的交谈好比利刃出鞘闪现的寒芒，此刻浮现在那双细长的寒目中的，是比针山火海还要可怖的森严。
他认得审神者的表情，为了己身信念下定决心，无论什么刑罚都不畏惧，受苦遭难几百年也无法动摇的坚毅心。
如此棘手的亡者，自世道混乱的战国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正所谓没有反抗便没有镇压，究极冷血残酷的地狱辅佐官，在遇到难以驯服的情况时，更会体现出理性胜过情感的公正才干。
“你在说谎。”
果断利落的判决，鬼灯面不改色，低沉的声音不含起伏。
“这种程度的谎言，很容易在对证时露出破绽。请让开，作为重要的证人，我有责任将一期一振带回地狱受审。”
“倘若我执意如此呢？”
“……既然你清楚我的立场，有必要的话，我会采取暴力手段。”
——勿招惹鬼神，免惹祸上身。
死一般的寂静对峙，男式尺寸的草履遽然扭转，磨蹭沙石嘎吱作响后腾空而起，凌烈的飓风伴随狼牙棒一同袭来。
出于对待女性的君子风度，在挥舞武器的瞬间，鬼灯偏移了角度，以与审神者擦身而过的距离，瞄准了负伤不起的一期一振。
仅凭刀剑怎能与钢铁棍棒抗衡，但凡有自知之明的人类，都会在危机关头知难而退。
没办法，此地的局势太过诡谲，在引来更多的付丧神前，还是尽快押送嫌疑犯脱身为上。
不论出自公务人员的思考角度，抑或镇定稳重的处事作风，鬼灯的决断都相当正确。
出现在他的计划外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动作毫无犹豫，在漆黑的高大身影变换位置的同时，审神者以出人意料的反应速度，阻挡在了坚硬而锐利的铁刺前。
相较成年男性过于纤细的四肢，呼吸细微的腰腹，除了轻便的武器根本承担不住的脆弱身躯。
——会在接触的霎那，绽放出血色花朵吧。
被她再度保护的自己，那个时候也会一同……意识到悲惨下场的时刻，一期一振闭上了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末路。
因此，他没有看见鬼神瞳孔中浮现出的诧异，中途刹力的棒头狠狠砸在地面，碎石飞舞，响彻云霄，震撼的后劲连使用者都手臂发麻。
没有时间回复完全，转瞬出现在鬼灯颈边的剑刃，不留情面地斩了下去。
真情实感的杀意激起皮肤阵阵战栗，如若不是优越的生存本能，堂堂鬼神也会被这一招切作两截。
腰身下翻的空档给予了审神者充分的时机，一人一刀随即缠身而上，刀刀致命，下手狠绝。
进攻不留退路，仿佛殒身于此亦不足惜，审神者的步伐坚决，动作精练不拖泥带水，战况难舍难分。
她清楚鬼灯最大的弱点——即使负责死后的责罚，身处现世之时，鬼灯也不能对活人出手。
如果能利用好鬼灯的顾及，在属于她的本丸，未必不能实现下克上。
这是解决纷争的唯一机会，此后时空隧道将彻底关闭，纵有线索，也无后续人马寻上本丸。
面对审神者舍命的攻势，鬼灯的应对一时凌乱了些，在强者为尊的地狱奋战至今，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斗风格。
为了庇护身后的付丧神，做好了牺牲觉悟，以肉身壁垒阻挡他前进，这种武士道的奉献精神并不罕见，但在交手的过程中，审神者逐渐展现出一种怪异的倾向。
每当狼牙棒将与她手中的刀剑正面碰撞之际，审神者就会变换姿态，改用身体活生生地迎接攻击。
——宁为瓦全，何妨玉碎。
几番生死回合过后，两道身影一齐后跃分开，不约而同地整理着应战状态。
审神者的呼吸急促，汗珠落下砸出水花，鬼灯则是整理着久违的狼狈衣衫，面颊上忽有刺痛的痒意，手指抚过，竟是被刀剑割出了伤口。
“你那么想死吗？”
“如果可以的话，就此长眠也不错。”审神者稍微松开刀柄，鲜血与汗液的混合物缓缓流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腥味。
敏锐地观察到审神者被柄卷磨破的掌心，鬼灯眼神一凌。
他终于明白了，审神者肆无忌惮的原因。
“那振刀剑对你来说并不衬手，”磁性的男中音此时听起来尤为刺耳，“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保护它？”
“……或许是故剑情深。”
审神者敛着双目，依旧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只有极细致地靠近观察，才能发现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在颤抖。
不详的预感反复纠葛，几乎要冲破心扉满溢而出，迄今为止一直隐瞒着的秘密，将要大白天下——
“不，并非这样，”冷酷又理智的鬼神道，“你不愿意舍弃它，是因为你不能舍弃它。”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振宗三左文字可以‘伤害你’。”
“没有后顾之忧，是因为你并不惧怕负伤，刚才我便发现了，你似乎拥有使得攻击无效化的方法，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纵容刀剑伤害自己？”
“原因只有一个——唯独这振刀剑，并不在你的‘无效’范围内。”
——被戳穿了。
层层织就的完美伪装，在阅就无数人类本性的双目前，根本招架不住地撕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是低声的气音，肩膀放松似的垂了下来，审神者放声大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没错，这才是她不能允许宗三左文字脱离掌控的真相。
召唤失败不足为奇，只要本体完好即可，但如果成了能置自己于死地的利器，这振刀剑的意义便非比寻常。
抱着尝试的念头，却用宗三左文字的刀刃成功划破了手掌，彼时浮现在审神者心中的，是犹如海啸般汹涌磅礴的杂乱心绪。
而在看穿这个死穴的鬼灯面前，胸中难以排遣的沉闷，立即转换成了预知落败的了然。
同样的招式不可能成功第二次，只要以宗三左文字做威胁，审神者会举手投降也不一定。
笑声逐渐消弭，审神者抬手归刀入鞘，从战斗开始，她已经迫不得已暴露了太多，如今这些信息足以颠覆战局。
“识时务者为俊杰，”胜负已分，鬼灯翻动手腕，将狼牙棒扛在肩头，“死后我会对您刮目相看的，现在请放弃包庇，束手就擒，将一期一振交给我——”
“——如朝露般降临，如朝露般消逝，此即吾生。”
话语戛然而止，气氛由肃静转为诧然，须臾间，鬼灯被这句和歌夺去了所有语言，索要的掌心停顿在半空。
同样踉跄站立的一期一振，在听到了接下来的和歌后，更是失神地睁大了眼睛。
“夏夜短暂飘渺，子规啼叫别离，梦如露水。”
此乃辞世之句。
两句相和，是为夫妻。
“……是你。”
后牙咬合的悚然声接连不断，鬼灯第一次如同真正的恶鬼，杀气森森，阴翳怨沉。
“诚如你所言，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相逢。”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孽缘了，”审神者深深吸了口气，“到头来，我并没有欺骗您……”
“很好，实在很好！”
一声响指落下，时空扭曲变形，在鬼灯身后扩散成了类似门扉的形状。
“这是足以加薪的业绩，为了不自量力的家臣，做好准备经历来自阎魔的惩戒吧！”
视野被席卷来的黑雾笼盖，无可抵挡的空间洪流里，审神者的意识愈加昏沉，不知不觉松开了握持宗三左文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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