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非做不可
“十五。”
父皇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我回过神来, 父皇终于批阅完奏折,正若有所思地注视我,他眼神里似隐隐透露出慈爱, 我不太确定, 迷惑地眨眨眼睛。
父皇突然一笑:“十五, 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娘了?”
“是么?”我慢慢回答, 其实对于我跟我娘长得像这件事, 我并没有太多感触。
父皇微笑:“朕说的是你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今日见你怎也多愁善感起来?”
“有吗?”我不察觉,我不是个喜欢太多表露自己情绪的人。
父皇轻轻叹息:“你在宫里的日子不开心吗?”
“没有……”我垂下头,对父皇突如其来的关心不太适应。
“记得朕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想了想, 回:“天下之大,我去哪里都可以……”
“对了。”我听见父皇叹息:“朕走之前,总得让你明白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做个什么样子的人都好,只不要成为你娘。”
我猛然抬起头,失声问:“父皇要去哪里?”
父皇目光柔和地望着我,嘴边带着浅浅笑意:“朕是帝王, 但朕不追求长生不死, 朕将去的地方, 是每个人都会去的, 十五, 别害怕。”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留离宫, 意外看见白文华坐大殿主座上, 小梦和小明子站立一旁战战兢兢服侍,看见我终于回来,如获大赦。
我望向主座上的白文华,慢慢说:“十皇姐。”
白文华说:“坐吧。”
我便坐左边第一个位置。
白文华慢悠悠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忽然瞪向小梦,冷斥道:“怎么做奴才的?还不给十五妹倒茶。”
“是。”小梦肩一抖,连忙过来给我倒一杯茶。
我问:“不知十皇姐来留离宫,可有何事么?”
“呵呵。”白文华皮笑肉不笑,“十五妹可是个自由人,这后宫要走便走,要回便回,当真是潇洒的很,让我每每羡慕不已。只是这次回宫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走,倒叫我诧异啊。”
我明白了,她是来无端寻事的,就等着机会,要给我不痛快。不客气地讲,因为当年她娘和我娘的“情如姐妹”,她母后当上了个娘娘,我对她只有恩没有仇的。可她从小就懂得暗地里如何团结别的皇兄皇姐孤立我,冷眼笑看我种种失落彷徨的情形,我便知道有些人天生只能当对头。我不喜欢说个“贱”字,人都容易犯贱,若我一味地只想跟她交好,跟她也来个姐妹情深,那我便是自贱。
人总习惯委曲求全,不过是怕形单影只。我不怕,我怕的是作践了自己愉悦了他人。
我平淡说:“白冷走不走,皇姐不必挂怀,时间到了,白冷自然不会多留。”
“哼。”白文华面露冷笑:“十五妹在外放荡多年,让我这个当姐姐担忧的是怕妹妹你礼义廉耻早抛之脑后,这宫里比不得宫外快活自由,十五妹要是操守把持不住,坏了名节,便是坏了我整个皇家的名声,这可是不能饶恕的罪责。”
我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却不由诧异,这段时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闭门练功,今日她莫名其妙来我宫殿,又莫名其妙地质疑我的操守名节问题,这没头没脑地,要我一时也答不了她这话。
见我在座下神态自若也不理会她,白文华脸上情绪变化多端,不知是怒是恨,终忍不住说:“上次你回宫,就带了一男一女进来,我虽没亲眼目睹,但把来路不明的人带进宫,这就是坏了宫里面的规矩。”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现在才来责问我?何况吴净和苏由信又不是住在我宫里。我平声静气地说:“皇姐如果是为这个而来,那白冷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白文华语气陡然变得怪里怪气:“十五妹在外头认识了些什么人,要是背地里像只鬼一样混进宫里来与十五妹厮混,恐怕人也难觉吧?”
我笑了,说:“皇姐,这次我没带人进来。”
“哼。”白文华目光炯炯地审视我,表情怪异非常。我有点信了宫女们私下传的话,她真是有点中邪了。
白文华神色越森冷地注视我的脸,那眼光俨然变成了两把刀子。我真怀疑倘若此刻我突然动弹不得,她是不是要马上扑下来朝我脸上扇几个耳光。
这是怎么回事?深宫重重、长日枯寂,难道这金尊玉贵、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得不耐烦了吗?
白文华面上一点一点露出微笑,嘴里一字一字吐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长了娘的样,也长了娘的本事。连咱们那高不可攀的七皇子都不能幸免。但十五妹的本事何止只勾住了一个男人的心?男人遇见了十五妹,再冷心冷面,最后个个都得像父皇一样。”
站在我和白文华中间的小梦听得心惊肉跳,但见白文华杯中喝剩的半盏茶已不再冒热气,只好硬着头皮去给她斟上新的热茶。
小梦走到白文华身侧,刚矮下身双手想去拿她的茶杯,“啪!”清脆的响声在这清冷空旷的大殿之上显得格外刺耳。
小梦白嫩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刮子。
在白文华正欲反手再扇小梦一个巴掌前,我掠上主座,一手擒住了她的手腕,运作内力猛然把她从主座上拖起,一手把小梦护在了身后。
小梦捂住面颊,低头小声地呜呜哭了。小明子过来把小梦拉走。
“放手!”白文华吃痛,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拧着秀眉,想把自己的手腕从我手中挣脱出来。
但她那点毫无武功底子的力气对我根本没有丝毫作用。我牢牢控制住她的手,她奋力扭动身子,现无济于事,恼羞成怒地抬对我叫道:“我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你弄疼我了!”
我瞧着她的眼睛,冷声说:“身体肤受之父母,皇姐也知道疼了,我这宫女做错了什么?皇姐为何不能对她仁慈一点?”
白文华展露张扬高傲的笑颜,眼睛里出灼灼逼人的光芒:“未经我允许,这个下贱的奴婢便近我的身,这便是错。况且就是没错,区区一个低贱的奴婢,我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了,有何不可?”
我说:“她是我留离宫的人,即使做错了事,该打她的是我,该杀她的人也应是我。皇姐丝毫不顾及我的脸面,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她一巴掌,皇姐才刚给我讲规矩,那此刻皇姐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坏了规矩?”
白文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徒劳地挣了挣手腕,脸色越铁青难看。她本也是个好看的美人,为何要做出这种不好看的举动?
我说:“皇姐贵为一国之公主,也应保持一个公主该有的风范。”
白文华扬起下巴,睨视我,嘴角带着讽笑:“我出生便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公主,你觉得我需要你来教我如何当好一个公主?”
我面无表情望着她。
“你快放手!难道你想捏断我的手么!”白文华耐不住大叫,却又无可奈何。
我和她站主座上,两人一时对峙。大殿的两扇大门是敞开的,殿里没有烧炭盆,干冷刺骨的寒风肆意闯进来,呼呼地直吹到主座上,我倒还没什么,白文华娇贵的身子骨已经在隐隐打颤,气势也慢慢怯了下去。但她绝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小梦已停止哭泣,拜倒在地,“都是奴婢的错,请十公主息怒,请两位公主不要为了奴婢置气。”
白文华轻蔑地斜了小梦一眼,对我说:“人我打也打了,现在你想怎么样?闹到父皇那里去吗?”
我慢慢松了力气,她抽回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已经红的手腕,狠狠瞪我一眼,一拂长袖,下座,离开。
小梦仍跪地上,我扶她起来,她的一边脸颊红肿,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我抱住她,叹气:“对不起小梦,我没保护好你。”
小梦伏我肩上,摇摇头,又嘤嘤哭泣。
我拍拍她背安慰:“不会有下次了。”
“唉。”小明子也不好受,“那是个嚣张跋扈惯了的主,来的时候就看她心情不好,小梦,算你这次倒霉吧。我去找两个熟鸡蛋来给你敷敷脸。”
小明子很快拿回来两个滚烫的熟鸡蛋,给小梦敷了脸,又搽上消肿的白药膏。
小明子哄小梦:“好了好了,等消肿了,你还是很可爱的。”
小梦打他一下。
我把消肿药放桌子上。
小明子就过来对我说道:“小公主,今天这十公主来得实在古怪。”
“嗯。”我说:“我也没料到她会来留离宫,吓到你们了。”
小明子吁口气,说:“看见她来,我和小梦都懵了。”
我问:“我回来之前,她是不是已经在留离宫待了一阵子?”
“是。”小明子点点头:“这正是想跟你说的,她来以后,也不问小公主你在不在,就在留离宫走来走去,我和小梦只好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后来,她会去了小公主你的寝室。”
我皱眉:“她去了我寝室?”
小明子悻悻回答:“对不起小公主,我们拦了,拦不住。”
我说:“嗯,你接着说。”
小明子接着说:“她去小公主你的寝室,也是莫名其妙的东看西看,又不说话,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嘛。后来出来房间,看见廊下雪地里扔了一枝血梅花,她就看着地下的血梅花半天,然后问我们什么时候摘的这枝血梅花回来。”
那是林越送的血梅,养在花瓶里好多天,后来焉了,小明子就把它扔了。
我说:“你怎么说?”
小明子挠挠脑袋,“我们也不知道她话里是什么意思啊,就老实告诉她摘回来好多天了,她问谁摘回来的,我就说我自己摘回来的,她还半信半疑的样子,不过也没再问什么了,然后就坐大殿等小公主你回来。”
我若有所思。
小明子小心翼翼问:“小公主,我说错哪里了吗?”
我看他一眼,“没有。”
待到晚上,因为白天里小梦受了委屈,我早早送她回房间,宽慰她几句,眼看她睡着了方出来。
回自己寝室,我坐梳妆台前,散了头,手撑着脑袋,怔忡望着掌中那枝鲜红剔透的血玉簪,屋内落针可闻,一盏灯火那么葳蕤、而又那么寂寞地燃烧着,屋外如墨汁般的黑暗似乎要溢进屋子里来了。
我慢慢转动手中的血玉簪,这根簪子,跟他刚送我时一样,仍然亮泽如新。人的感情也一样么?
如果不曾体会过那种自心底慢慢开出花的快乐,那我此刻就不会那么难捱这漫漫长夜的寂寞、寒冷。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感到神昏体重,看来我还是受了风寒。我不知不觉中伏在梳妆台上,将睡未睡。
忽然之间好像听见什么东西落在窗外,我睁开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窗口,那个清瘦修长的影子今夜又落在窗纸上。
我有一瞬间的欣喜,忍不住唤道:“林越,你来了?”
窗子从外推开,林越幽冷清沉的声音传进来:“你又生病了?”
他听出了我声音里有些低哑暗沉,我还有点恍惚没醒过神来,说:“没事,白天吹了风,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那你睡吧。”
林越身形动了动,要走了。我连忙叫住他:“你等一下!我还有事情想问问你!”
林越转回身,“你还想问上次的事?”
我摇摇头,“不是,我想问问你,你每次进宫时有没有被人现过?”
林越静了静,答:“没有。”
“哦。”我说,立刻相信了他的话,以林越的身手,我相信就算他一时不注意被人现,对方也绝不可能有时间看清楚他的样貌。对白文华的反常,我不再探究。
而林越觉得他没有骗我。那天他潜入皇宫经过梅园时,那红的出奇的血梅也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驻足前去瞧了瞧,然后他的确撞见了一个人。林越以为我想问知不知道遇见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他已经全然没了印象,只记得是个女的,所以他干脆说没有。
寂然半响,那枝簪子仍握在手心里,我望着林越,痴痴地问:“你留在云锦城里没走,也是在等白相与回来吗?”
“等他的人不是我。”林越说。
我立即赌气说:“那更不是我。”
林越嘴角露出若有若无地笑意,然后转身背对我,抱着手,似在欣赏庭院里的雪景。他本就有一双夜如白昼的眼睛。
我讪讪然,说:“他跟自己兄弟相处不见得怎么样,倒是跟你好。”
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跟他吵架过?”
“我们不吵,只打。”
“哦,这样。”想你还能跟他打,我当初刚回宫,连连被他为难,一交手便甘拜下风。吵?师父没教过我怎么跟人吵架,不知道白相与吵架也没输过的本事怎么学来的。
“你师父和白相与师父既然是师兄弟,两人又同在宫外,为什么小时候不见你们经常在一起习武?”林越突然声音沉静地问。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的时候我和他关系可不算好,而且我也不想跟他一块练武。”
“哦?”
我幽幽说道:“跟他一齐习武,我不想被师父说我不够用功,天天挨惩罚,白相与大概从未被他师父惩罚过吧?”
实际上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和白相与的接触,那种感情到底是怯还是拒我早已分辨不出。如今我对他日思夜想,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了。
我问:“以前你们经常在一起习武?”
“嗯,如果我出来了。”
他说的出来应该是从饮月教偷跑出来了。
我心念蓦然一动:他从饮月教跑出来便是去找白相与,白相与自然是在独一剑那里,少年时我曾随师父几次去拜访过独一剑,倒一次也没遇见过他呢。
这样想着,我不禁朝他看去,不知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白相与没被独一剑惩罚过?”林越仍背对着我,忽然语声中不带一丝情绪地说。
“啊?”我怔住,“白相与也会做错事?被他师父罚?”
“独一剑对白相与的训练一直很严格苛刻。日复一日,从不松懈。”林越淡淡说道:“是个正常人都会有懒怠的时候,白相与也会不耐烦明明已经熟练掌握的招式为何独一剑还要他成百上千次的反复练习,一旦被独一剑现他在投机取巧,一整天都不可能有机会停下来休息了。不过白相与聪明,他偷懒时大多没被独一剑觉,所以他一直不放弃跟他师父斗智斗勇。”
我已然被林越的话吸引住,等他声音停住,我忍不住笑了:“这种情况,是不是等白相与打败了他师父才结束?”
然后又觉得自己深更半夜不睡觉跟人聊天还笑,这似乎有点犯傻气,于是慢慢收回了笑意。
我说:“他在宫外的时间比宫里长都多,我在江湖上游荡时从未遇上过他,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呢?”
“这两年我和白相与并不怎么见面,他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清楚?”我一愣。
“前年白相与回宫给你们的父皇祝贺生辰,我和他本约定好过完你们父皇的生辰,一同前去鸣沙、西溪一带地方游历。我在霖安渡口等了他五日,他却失约了,只叫人捎来了一封书信,信上说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去做,不能来了。他没有在信上讲明什么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但白相与没有过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一个人坐船走了。”
“哦……”我呆呆听着,似懂非懂,心脏却开始跳动起来。
“后来在天门后山见面,他带了一个人来,我才明白什么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整夜他的语调冷淡平缓,不闻喜怒哀乐,“现在你还想知道他这两年做过些什么事吗?”
我低下了头,心神痴醉。白相与,你……
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晃了两晃,是林越已转过身来,面向屋子里。
他问:“现在你可以睡得着觉了吗?”
我红了脸,不敢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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