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换肺

死亡，阿，死亡就是这样的吗？堕入昏沉之中，一切的□□感受都抛诸脑后，失去了手脚心肺的一切感知，人觉得暖洋洋的，麻酥酥的，很担心，又无能为力。别人会对我的肉身如何操纵？会毁坏它吗？会使它倍感痛苦吗？痛苦……没有人不恐惧痛苦……但是死亡或者昏迷之时，痛苦是不存在的。人从肉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只剩下灵魂，只剩下神识，只需要处理它们的难题就可以了。这不是轻松很多吗……

        待阿达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阳光透过头顶的波光粼粼如同钻石的海洋屋顶照射在她的身上，原来是这样她才感觉到暖洋洋的啊。床上的羊绒毯子柔软细腻地贴合她的肌肤，令她觉得舒爽极了。

        她想动一动身体，却猛然牵扯到胸前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ada！你终于醒了！”这是无为的声音，是的，没错。

        她转头看向他，他那原本就苍白的脸从模糊变得清晰了一些：他更加苍白，眼窝深陷，陡峭尖利的鼻尖越发显得孤傲冷峻。他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子啊。她的神志还有些模糊迷茫，因此才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在平常清醒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无为。无为，是她的哥哥，是她可兹靠近和“利用”的一个重要情报人员。她只会这样去想他。

        “好痛……”她低声地说。

        “我已经着人给你替换了全部的心肺系统，手术做了四个小时，很顺利。会有一点痛，是特意减少了止痛药的，为的是让你提前适应这套心肺系统。痛一点，感觉才会清晰一点。没事的，有我在。”他凑近她的脸说，那双忧郁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她紫灰色的眼睛，唯恐漏掉她的一点信息。

        阿达皱了皱眉：“我的肺怎么了？”

        “断掉的肋骨插进了肺里，好在位置比较巧，让你之前还能走路说话，但飞机冲入海面之后的颠簸让骨头插得更深，你的肺彻底毁了，不得不换。你放心，我给你安排的是目前性能和安全最高等级的心肺系统，从此以后，你的体能水平会是以前的十倍不止。”

        阿达轻轻叹口气。她没想到，一直惦记要更换的心肺，今天在这样的情况下，换掉了。她转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在输血？”

        她左手的静脉中插着导管，上方的红色血液在一滴一滴汇入她的血管之中。

        她只是好奇，有谁的血可以给她输血呢？毕竟……她如此特殊的血……恐怕很少有人能……

        但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还能有谁呢？

        “你失血太多，医生担心你恢复不好，所以决定还是给你输一点血。”无为说得若无其事。

        她又细细看了那血液的颜色，红色，似乎比地球人普通的血液要淡一些。

        “这里面，是你的血？”她问。

        “嗯。”无为简单地应道。

        她不知该怎么继续接下去了，脑子又突然闪过另一个重要的事情，于是转而问道：“地球护卫小组的宣言发出了吗？”

        无为轻轻地笑了笑，说不清是什么意味，说：“发出了，清晨六点，所有的信息终端都收到了。”

        阿达忍不住看向他，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更多的信息，以此来判断接下来该怎么做。

        但是无为似乎看穿了她的企图，冷峻地对她说：“你想知道火星高层是如何看待这份宣言的？实际上，从昨天中午的轰炸开始，已经陆陆续续有十六家地球反抗小组发出战斗宣言了，和你们一样，同时宣称要对抗黑狼星人和火星人的宣言，也多达十份。渴将军在今天上午十点已经发出正式宣言，号召大家首先放下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御敌。我们的回复就是这么简单，士兵阿达。”

        他说得很不情愿，好像根本不愿意和她讨论关于战争的事情。可是这难道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吗？她不就是因为这个而负伤的吗？许多平民不就是因为这个而突然死去的吗？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阿达犹豫着，问了出来。

        无为又是一声冷笑：“我们？处置？没有别人可以处置你，只有我。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处置不处置的问题……”他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掉，肺气肿，肺栓塞，肺部感染，失血过多……只能先把你带回来！”

        她很快明白了，无为根本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对待她。

        “无为，你听我说，是爱娃派我过来的，在北部基地攻击黑狼星的带人轰炸机也是地球护卫小组共同的决定。他们之所以派我来，是因为我特殊的身份，你明白吗？”

        阿达突然开始说出这样重要的信息，无为几乎是跳了起来，警惕向四周看了看，检查门窗是否关严，然后立刻拉上所有的窗帘。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随便谈到你的那个小组吗？！”他冲她低声吼起来。

        “但是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我要带你一个重要的信息，那条宣言，是地球护卫小组发布出来混淆视听的！我们并不打算与火星人为战，我们只想和你们一起解决掉黑狼星人！但是宣言上必须这样写，才能把我们自己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阿达一口气说出谎言，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露馅似的。

        无为死死盯住她，看了几秒钟，随后又在这奢华似云宫的卧房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她所说的话。他没有立刻回复她，口中却像在默默地念念有词，脑中可能正在激烈地自我辩论，自我推理。

        阿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过了一会，他一个大步蹿回到她的床边，说：“昨天中午开始，黑狼星人在地球表面上百个区域发动了突然袭击，地球护卫小组在南边打得很好，挽救了许多南边和东南亚城市，但是你们同样损失惨重。据我所知，你们派出去的二十架战斗机，全部牺牲在战场之上，无人生还。当然，当然，你是例外，你飞到北部基地……你不属于作战序列……但是你们牺牲了很多人。火星人当然愿意所有的地球反抗小组协同作战，一起给予黑狼星沉重的打击，缓解我们在战场上的压力。但是，士兵阿达，一个更加重要的事情是，黑狼星人到底要什么，而不是各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抗组织到底有什么样的诉求，也不是渴将军是否能满足这些诉求。无论如何，你要意识到这一点，火星人不再是地球人最大的敌人，黑狼星人才是！不管你带来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渴将军，火星的军队，所有火星人的决策层，要考虑的，首先是与黑狼星的谈判问题！你刚才所说的问题，远远不在渴将军和各位其他副将军的考量范围之内！眼下，多一个宣言，少一个宣言，多一个反抗组织，少一个反抗组织，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重要了……”

        他的身黑色的眼睛里冒出焦灼的蓝色火焰。阿达瞬间明白了，他刚才说的，才是他真正揪心的事情。

        “那么，黑狼星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想要整个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包括北美和南美，只留下西伯利亚和北部严寒地区，南海的几个岛屿，东海的几个岛屿给我们。这就是他们该死的要求！”

        “我们指的是谁？”

        “火星人和地球人！”

        “那么多人口，就挤在那几块陆地上？其他版块呢？”

        “其他没有提到的版块也不允许我们居住，只能允许我们过去劳作！需要经过黑狼星人的特别批准，才能去到非洲、澳洲和附近所有岛屿、甚至包括南极和北极工作！他们逼着我们同意这一点，否则，他们扬言要把所有的城市、军事基地和居民区，全部轰炸一遍，直到轰炸成碎片为止。”

        阿达惊呆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出这样的明确的侵占要求的？”

        “十年前。”

        “十年之前？他们就提出了这样□□裸的无耻的要求？”

        “是的，我们和他们的谈判持续了十年。”

        “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发布过相关的新闻？普通人都被蒙在鼓里！”阿达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了。

        无为沉默了，颓丧地坐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

        “这十年来，火星的高层从来没有动员过全部军队大范围操练演习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也没有组织科技人员做武器的更新换代……这十年中的大部分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没什么大事发生……”阿达的嗓音中带了悲切。

        “……包括渴将军，都以为谈判是可以达成共识的……”无为喃喃说道。

        “这十年，你们没有做真正有用的事情！”阿达愤恨地说。

        无为深黑色的眼睛从墙角那里直勾勾地看向阿达，像是黑暗中发出的宝石的光芒，他那眼睛里蕴含了许多阿达一时无法明白的意味：“因为地球生活的舒适美好，惬意自由，让火星人以为，一切远远没有那么糟糕，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让步，好日子还会持续下去，许多许多美好的东西诱惑着火星人……他们每一天都在自我欺骗，自我安慰，没事的，黑狼星人会满足的，那叫人沉迷的地球生活还会和从前一样继续下去……你要知道，火星人从来没有体验过在地球生活的三百年里所体验到的这么美好的生活……沙滩、美酒、美好的人、美好的悸动……让火星人丧失了斗志……我们早就不是祖先那样的火星人了……”

        说着说着，他好像陷入到某种回忆中去了。他的眼神涣散而迷茫。

        但阿达无法理解他的迷茫。她最重要的任务还没有开始。

        “晚上我可以见见……父亲……吗？”阿达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父亲……”他念着这个词，好像仍没有回过味来，“父亲……你想见他……等等，你想要见渴将军？”他突然回过味来。

        “是的……我想要见见他……”

        无为的眼睛突然眯细，投射出锐利的光芒，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你想对渴将军说点什么？请求他帮你办点什么事情？”

        阿达突然又心虚了。“不不，没什么，就是见见……我有点好奇……我从未见过他……”

        “也许是应该见见。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怎么安排你，应该由他来下命令。”无为说。

        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而是像他自己的自言自语。他又自顾自沉思了起来。到底如何处理阿达的问题，他需要想几个备案，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渴将军无暇顾及阿达，全权交由他来处理。但，这得看渴将军的心情。他最好想一些漂亮话把渴将军的注意力转移走……但是不可控因素太多了……

        在他沉思的当口，阿达注意到他卷起的衬衣袖口下，两排清晰的牙印，是她昨天咬的。这三十多个小时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感觉好像远远不止三十个小时，仿佛是三天，三个月，三年的事情都聚集在一起。

        她看着他。他穿着白色衬衣，坐在角落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在苦思着什么。笔直的长腿远远地探在地毯上，衬衣的领口因为烦躁不安，被扯得歪歪扭扭。从昨天到现在，好像他连一分钟都没有睡过似的，脸色越发苍白得如白纸一般，眼睛因为失眠，显得更加幽深难测。额角的和鼻梁上的伤口是昨天躲避□□时受的伤，这些伤与他疲惫焦躁的面容结合在一起，却丝毫没有损伤他的俊朗落拓的气质。阿达暗暗地想，火星人有这样一份卓绝的基因改造技术，完全可以适应外太空的流浪生活，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他们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将他们赶出地球，他们也可以活得很好。“我们”，也就是地球人，不必有任何介怀和泛滥的慈悲心。

        她在悄悄算计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无为如果知道她的想法，会有多么错愕。同时，她也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

        他苦苦思索到实在没有更好的思路的时候，再抬头看她，她又睡过去了。在洁白柔软的床垫上，靠着羊绒毯子，头歪在一边，睡着了。睡眠中，她的唇微微噘着，像是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固执己见。她的左手斜放在毯子上，他的血，正一滴一滴涌入到她的血管之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烦恼并没有那么严重，这不，眼下她又回来了，正躺在他的大床上，睡得那么香甜。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对于他来说，更加重要。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将她扣留下来，不管以什么方式。见渴将军也好，渴将军说什么也好，都不要紧，他都有办法把她一直一直留下来，就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去。

        他深信她此刻所谓的理想和信仰，是经不住推敲的，是天真和幼稚的。他有信心将她错误的意识扭转过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心中涌动起无穷的柔情蜜意，汩汩爱意。这促使他走到她的床边，轻轻跪坐在地毯上，拉住她的手，在心中不断地感谢宇宙的至高安排。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的出走，并且决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实现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想法。

        想到这里，他从地毯上站起来，匆匆走出了这间卧室，并锁上了所有的电子锁，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办。晚上，那才是重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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