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水中月
一缕霞彩披落，跃在孩童的肩头发间，如剥脆菱般拨开微闭的眼眸，露出亮晶晶如水洗般的无暇眼瞳，眼中又被霞光染成红彩，氤氲红晕仿若垂映着红日。
眼帘微敛，遮去了仍刺眼的夕阳，低头看向缓缓西流的溪水，水中摇摇波荡的倒影曲绕幽回，一圈一圈的扭曲，却能依稀分辨出身旁的男孩正看着自己。
陈风见她醒来，说道：“该回去了。”
陈汐月点点头，起身整了整衣物，又捧起溪水，清洗面庞，觉得收拾妥当后，才说：“走吧。”
两人沿着山中小路下山，一路走走停停，陈风随手挥起剑叶，锐利的剑端，划破草叶，坠下的叶片还未落地，又被一股劲风卷起，青叶上挑三分，还未飘荡起，又被一枝翠绿的兰叶切过，碎成寸寸细条。
夕阳渐渐隐于山下，天上疏星浮现，他们回到村口处，重新与小溪相遇。水中的明月泛着波光，散落的光点耀得人眼晕眩，仅有稠密的树叶下显得略微昏暗。
走出树下，一路向村中行去，陈汐月双手负于身后，仰首看着月亮，漫步前行。她的手中握持着剑叶，翠绿的兰叶与翠绿的衣衫在月光下隐为一体，但那晃动的叶尖胡乱摆动，一不当心即要触及小脑袋。
她轻声说道：“时间过得好快呀，又是一年秋，又增一岁愁。”
陈风跟在后头，盯着那晃动的叶尖，闻言笑道：“你又哪来的愁？我才是真的愁！”
她吐了吐舌体，笑道：“这段时间还劳您费心了。”
陈风想了想，再次确认道：“再过十多天我就要进山采药了，你还要去吗？”
陈汐月点头道：“我又不是因为好奇或是喜好游山玩水才上山的，而且深山处的景象我还没见过，还有那破败的仙门。”
“那要想好理由和你父母说，免得他们担心。”
陈汐月随口道：“就说离家出走？”
“额，行吗？”陈风看着她的侧脸疑惑道。
“放心吧，我会解释好的。”陈汐月抬起兰叶，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说着迈入自家院中。
……
陈风转身回走，望着明明新月，心中是真的愁了起来。
春夏之时，天暖气和，陈风上山时常会采些野菇野菜，也会顺手猎些小动物贴补自家吃食，自己的身子骨更加健壮。食物和药材的滋养下，父亲的身体也显得越来越健康，面上鲜活了许多，不似前些年那样呆木无神。
自入秋以来，天气未凉多少，父亲似乎越来越弱，不再如盛夏季时，经常外出看师傅钓鱼，每日就窝在家里，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地不愿多说几句话。
陈风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中走到石板桥边，他默叹了声，走上桥面，看着水中的清冷明月，溪中小鱼绕着月，扰着它不堪成圆，曲曲波折成阔大明晕。
吱吱不休的蝉鸣声静寂下来，水中波荡的圆月，似欲脱水而出，挣脱开受到的烦扰和世俗法理的约束，得以化而为月，自在飘游……
“在看什么呢？”
陈风猛然抬头，看向身旁，一个身穿素白罗裙的小姑娘正静立在身旁，纤细的身体不显得瘦弱，娇嫩的肌肤洁白如月桂花瓣，清丽宛如水中明月的眼睛，正盯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不自觉地她的眉角也皱起。
见他没有回答，又问道：“你在看什么？”
陈风摇了摇头，本想敷衍地回答没看什么，可是一看到那双明亮透澈的眼眸，变了主意，略展皱着的眉心，笑道：“在看水中月。”
“好似书中人？”陈汐月转首看向溪中欲静欲起的月白水纹，静默片刻，说道：“别作胡思乱想了，或许…水中月也有成真时。”
陈风点点头，甩了甩脑袋，抛去杂念心思，向她问道：“二姐怎么出来了？”
她抬起手腕，白皙的手指上挂着一根纸绳，下垂连着一个硬纸盒，“这是我家做的桂花糕。”
“谢谢二姐。”陈风自下托起纸盒，在手中转了转。
“这是我娘做的，谢我作甚。”小姑娘偷偷瞥了一眼，说道：“打开尝尝。”
陈风微愣，依言解开绳结，启开盒盖，里面整齐堆列着十多块糕点，清淡的桂花香失了拘束，团团扑来。他捏起一块，细瞧起来，桂花糕四四方方，酥软透亮，一面上浮凸起“平安如意”四字，另一面是一朵粉白桂花。
他夹着糕点，却未送入口中，而是递到陈汐月身前，“二姐先尝尝。”
她皱起鼻子，没有接过，推说道：“给你带的，你先尝尝”
陈风笑着把桂花糕放入口中，又将手中纸盒托在她的胸前。
她开心笑起，双指夹起糕点，轻轻咬下一口，眼睛眯起，弯弯翘翘，细如月牙。
……
回到家中，陈风的父亲陈文躺在床上，昏昏沉睡。陈风将他摇醒，扶起，靠着在床沿上，接着忙活生火煮饭。
父亲眯缝着眼，似仍未睡醒，嘴唇微微抽动，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陈风心中叹息，小心喂他吃下饭菜。
他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泛着混浊的眼珠晃动几圈，凝聚在陈风身上，嘴角强笑似地裂开，玩笑道：“睡好吃饱，精神十足。”
“没见你好到那去。”陈风认真看着他，“而是越来越差了。”陈风见他，打着哈欠，似乎又准备睡觉，忙摇晃着他，让他把新煮的汤药服下。
看着他安稳睡去，陈风将家中修整一遍，才灭灯休息。
……
翌日，清晨。
陈风为父亲做好粥菜，让他吃过，独自来到竹楼，师傅正在慢悠悠地打拳，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打过几遍，才坐在竹椅上，随意吃着尚好的清粥、淡菜，“过些时日，你便需入山中采药，要做好准备。”
陈风想了想便说道：“再过几日，我就准备去了，可能要好些时日才回来。”
师傅笑呵呵地问道：“你还准备去深山处走一趟？”
陈风端端正正坐好，笑嘻嘻地看着师傅。“是啊，师傅有没有给徒儿防身保命的手段。”
师傅嗤嗤两声，吞咽下稀粥，直摇头道：“你看我这粗茶淡饭，是像有宝贝的样子吗？”
陈风低声道：“说得也是”好一会才接着说：“师傅，我父亲真的没有治好的办法了吗？”
“你也学了一年了，觉得有办法吗？”师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无比地说道。
他不再作声，心中默想，“办法或许还是有的……”
师傅随意吃罢，笑呵呵道：“再来练练！”
陈风沉沉呼吐几口浊气，站起身来，缓缓打了几拳，冲着师傅伸手，“来！”
噗呲一声，陈风本以为自己能有些长进，能够缠斗几招，没成想又是一招就被击倒。一股巨力自师傅掌心迸发，印在陈风的腹间，透过衣物皮肤，震到内部腑脏。
他重重地摔落在地，腹部剧痛，咳咳不由得吐出一团污血。不及擦去血迹，他猛地滚至一侧，手掌拍向地面，腰间一支，便站起身来。
口中呸了一声，瞪着他，向他冲去……
师傅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提起脖颈扔至一个大水桶中，洒了些药粉，又倒入一包药料，腾腾热气上涌，水气弥漫翻动。
他站在桶边，问道：“知道自己的本事如何了不？”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
也没管陈风听到没有，是否听在心里，师傅已自顾离去。
直到再见不到师傅背影，陈风才转动眼珠看向幽寂的天空，一声叹息悠远如长风。
……
等药效散尽，陈风才慢慢爬出浴桶，活动着仍酸疼不已的肌肉，之后把浴水倒掉。他随后拾起药书认真诵读，近些时日都被修炼和训练充斥，看书的时间少了许多，《辞海》还未翻看完第二遍，更不论医药典籍了。他准备再临时学些，希望在山中可以用得上。
不知多久，一片阴影遮来，印在了书上，也挡去了红艳艳的夕阳。陈风未抬头便知道是陈汐月来了，那缭绕在身周的清香已是那般的熟悉。
看了看他一眼，陈汐月在他的身侧前方寻了个位置，拖过《辞海》，盘腿坐好，随意地翻开一页，一手只着脸腮，垂眼细细阅读。
他伸个懒腰，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庞，笑着说道：“我想过几日就去山中，这几天好好准备一下。”
她笑道：“也好，早去早回，我还准备回来过中秋节嘞。”
“二姐，要怎么和你娘解释这事。”
“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了，就那样说呗。”她甩了甩头，毫不在意道。
“哈哈。”他不由笑出声，也没再继续追问。
“哎，时间这么匆忙，可要好好准备了些，吃的、穿的、用的……”小姑娘低声嘟囔着，手掌摩挲着书页，眼中看向远方由青渐黄的山色，“是需要准备一番了！”
陈风听着，不由得说道：“这又不是去秋游，带不了多少东西。再说山中草木丰茂、动物肥硕，也用不着带太多它物。”
陈汐月又是摇头，摆动得发丝轻轻扬起，“有些还是很有必要的，到那时你便知晓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也一起准备好了。”陈风笑着询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想的真好。”
见陈风不再说话，她也沉静下来，回首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又受伤了？”
陈风低头看向自己身体，自己掩饰的很好，外漏的皮肤中看不出有丝毫的淤痕，衣物也是干净整洁，没有污迹和破损，不明白她是如何看得出来的。
她看他没有回答，又接着说道：“我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她小心看向竹楼四处，“李大夫还是这么狠啊，一点也不留手。”
李大夫去外村诊病，不在院子，她的话语大胆了许多。
陈风点头同意，“是啊，他比我要狠多了。”与她嬉笑道：“所以你要好好感谢我，要不然……”
他话语未尽，也不再多说，点到即止。
她轻哼一声，又瞅了一眼他，没再搭理，默默地看了一会正在染成彩红的山林，片刻后重新低头阅读书上文字。
……
许久之后已看不见书上字迹，她推开书本，起身活动身段筋骨，只与陈风说过，“今天你受伤，我不再与你对练了，免得我赢了你又喊着不公平。”就匆匆走下竹楼，丝毫没听见陈风在他身后喊道：“我什么时候输过！”
她依循着习惯，先打了数遍拳法，由慢至快，以序而动，拳路愈加迅烈，发丝越舞愈起，愈发凌乱，衣裙飘飘，飒飒作响。拳行身姿越发飘幻，如模糊成一团白影，披着月白光华，隐隐不显风采。
数遍拳过，她停下身来，呼呼喘着粗气，吐出灼热的气息。
陈风在边上看了半晌，拍手称赞，“二姐这拳法更加精深了，厉害厉害。”
陈汐月眉梢一起，不快道：“你又在笑话我？”
“哪有啊，我这是真心实意。拳风炽烈，飒风突起，拳形发势，不露流痕。”陈风眉梢飞舞，仍是笑呵呵地夸赞。
她反问道：“打不过你又算怎的厉害？”
陈风哑口无言，又不好厚着脸皮说，自己更厉害，只好仰头顾着夜空中的弯弯新月，一抹流云绕在弯月上，云尾曲流着飘向远方，他不由得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陈汐月同样看着这一刻月色，不再说话，等那一抹细云散去，她静思了片刻，提起青翠兰叶绿水，耍起剑招来。
一道碧青波纹自下升起，一圈圈荡起，漫漫散开，瞬息便已如触及边界，纹路渐渐散乱，不如初始那般有规律，凌乱成一团乱纹。
纹路愈来愈乱，渐渐的摇晃成一片绿色光团，萦绕在月白光华外。
绿水浮显，晃晃荡荡。
飘荡到月下各处，如随水而起，随意逝流。
清冷的月光洒在各处，落在身上，那似在运剑又似蹁跹起舞的身姿更显飘若飞霞，只是照不见树下静默看着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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