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时间回到两个月多前，唐天宝八年十月初四，是个好日子。

        那一天，幽州、范阳、平卢三大节度使携子女亲信聚集范阳城东郊芳邻苑。

        幽州节度使是曾经的漠北名将张守珪，之所以说“曾经”，因为十年前张守珪曾以五万唐军挡住□□蹶扣关，名震漠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如今张守珪年过半百力不从心，他有一子一女，长子张保宝，次女张玉涵，都是文不出挑武不拔萃。张守珪这几年一直打算把女儿张玉涵嫁给安禄山次子安庆绪，不过安庆绪另有所爱，鸟都不鸟他。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卢节度使史思明，这两人都是胡人，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盖一条被子的交情，当年两人都是张守硅手下捉生将，现如今安禄山、史思明各领范阳、平卢一道，安史两家集北疆行政、军政、经济于一手，权倾一方。安禄山攀了杨贵妃为义母，深受玄宗皇帝宠爱，长子安庆崇娶了荣义郡主，官拜太子少保，次子安庆绪与史思明长子史朝义延续了老爹们的交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现如今一正一副范阳正副兵马使还兼了北疆八万铁骑正副团练，史家甚至在范阳也建了座史府。

        三大节度使来时呼啦啦人多势众，走时也呼啦啦走得干净，张守珪说着年纪大了，今日风和日丽，庆绪呀，陪玉涵游游芳邻苑，难得碰面，年轻人多走动走动。他儿子张保宝立即招呼妹妹，一转头，妹妹张玉涵不见了。

        “庆绪！玉涵不见了！庆绪！”张保宝急叫安庆绪。

        “珍珠！珍珠！”安庆绪哪理张保宝，他送他老爹出苑门，回转才片刻，珍珠不见了！“安守忠安守义！“他叫，身后两声应，身材面孔一模一样的两条大汉应声。

        “二公子，方才二小姐和张家小姐骑马去了！“说话的是双胞胎中弟弟安守忠，他话多，他哥哥安守义话少，已打马扬鞭往苑林深处去。

        “庆绪……“张保宝还要叫，安庆绪头也不回拨马追着安守义而去。

        “张小姐不会是又学了两年前吧……”安守忠和张保宝一起追，他是嘴特欠那种，边追边挤兑张保宝，两年前那桩事安家张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怎会，玉涵与珍珠情同姐妹，那年是意外……”张保宝没底气，他妹妹那年的事实在名声不好，这一隔两年，这丫头千万别又干出什么蠢事来啊！

        真叫做，怕什么，来什么。

        张保宝安守忠刚到苑林边，安守义就从里头出来，还按礼数抱拳行礼，但第一句话就吓得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安守义说，“张大公子，张家小姐人呢？”

        张保宝没等到安庆绪出来，因为安守义第二句话说，“张大公子最好还是先去找找您妹妹，她和我家二小姐骑马，我家二小姐倒在林里人事不省，张小姐人倒不见了，可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张保宝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拨马就走，他一路召集自己的人找妹妹，一天昏天黑地，找到傍晚也没找到人，垂头吐气回到驿馆，他妹妹张玉涵好整以暇在自己房里梳妆。

        “我的姑奶奶啊！你又对郭珍珠做了什么！“张保宝关门拉帘，抓住他妹妹一顿训，张玉涵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哥！此事绝非小妹所为！“

        “住嘴！不是你做的你怎么知道有事！“张保宝不傻，他还没来得及说郭珍珠晕倒在苑林里，她怎么说”此事绝非小妹所为“，小丫头片子心里想什么他还不知道，不就是记恨安庆绪喜欢郭珍珠不肯来张家提亲吗！

        “今次不比以往，你上次推她掉下广通渠，今次还在安庆绪的地盘上动她，你哥我也很难保你！”张保宝摔门就走，他得去安府善后！

        “我没有！不是我！是她自己的马惊了！哥不是我！今次不是我！上次也不是我！“张玉涵大叫大嚷，”哇“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信她！连她哥都不信她！

        再说张保宝去安府去了八回，一天一夜，安府的管家给他的答复总是“二小姐还未醒“，直到第二天夜里，他花钱买通了安府的梳妆姨娘才得到一句消息，那梳妆姨娘说，”二小姐昏迷了一天一夜，刚才醒来，但二小姐，她什么都忘了，她连她自己是谁都想不起了啊！“

        这……实在是……太好了。张保宝想。

        范阳史府离范阳安府不远，这两天，安府的安守忠往史府跑了十七八回，先是史家公子从芳林苑里抱回了昏迷不醒的二小姐郭珍珠，自家二公子守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人醒了，又失忆了，安守忠一趟趟往史府里报信。“二小姐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二小姐问现在是哪一年？”“二小姐不肯吃饭！”“二小姐要哥哥要回家！”“二小姐叫我家二公子安叔叔！”最后一句，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史朝义终于狂笑出声。

        史朝义放下公文出门，先绕到范阳最热闹的东市买了八宝粥和金陵酥，又在集市上逛了逛，又看又买了些小玩意，最后施施然往安府方向去，安府中门大开，寡言少语的安守义在牌坊外就开始迎他，“史大人，您快去看看！”史朝义这才快了步子，能让安守义也等不了，那该是大事。

        一进后院，安庆绪顶天立地杵在后院的月亮门洞，里头廊下是伺候的姨娘还有安锦绣，哄着围着一个绿衣裳女孩，绿衣裳女孩左绕右闪，也不知怎地，一下从一帮姨娘围拢中钻出来，一头冲了过来。

        “珍珠——”安庆绪伸手就抓，绿衣裳女孩腰肢一折，不可思议地贴着月亮门洞和安庆绪臂膀间的缝隙就跑了出来，然后，一头撞进后面的史朝义怀里。

        “哥哥……”那女孩看了眼史朝义，晕了过去。

        “珍珠叫你哥哥？”安庆绪很不可思议。

        史朝义也很不可思议，前天，他在芳邻苑里找到郭珍珠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叫他“哥哥”，然后晕在他怀里，所以，他才改了主意，抱了她回来。今天她又叫他“哥哥”，又晕在他怀里，这女孩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事？

        “二小姐醒来的时候叫二公子叔叔呢……”安守忠嘴碎，被他哥一脚踢走。

        史朝义拍安庆绪一掌以示安慰，安庆绪伸手来接抱他怀里的人，两人双手接抱交错，他回头多看了眼月亮门洞的弯形，手底摸了摸，怀里人腰肢柔软的也很不可思议，

        郭珍珠醒的时候，床边坐着的是个白袍玉冠的男人，那人笑盈盈望着她，说，“我知道你哥哥在哪儿，我不久后正好要去会他。”看她一跃要起，他又说，“不过，你哥哥肯定想知道你一切都安好，所以，小珍珠，擦把脸，吃点东西好吗？”

        女孩家的闺房里，俩个大男人作陪，看郭珍珠洗漱吃饭，小姑娘一口气吃光了史朝义带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八宝粥、金陵酥，还意犹未尽地舔了手心里的酥屑。“久饿之后忌暴食。”史朝义收走了食盒，然后对安庆绪“喏”，“喏，你看，小珍珠回来了。”

        安庆绪满心满眼都是笑，这两日啊，把他吓得……还好还好，珍珠，回来了，“不对啊！朝义！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有什么要紧。”史朝义还是笑盈盈，招手让安锦秀给郭珍珠梳妆，小姑娘吃饱喝足，稀奇地对着铜镜，细细白白的手指在翻找首饰盒里一支支金钗玉佩。“珍珠，不记得没关系。”史朝义拉上安庆绪入铜镜，“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你叫珍珠，他是安庆绪，你叫安二哥。我是史朝义，你叫我朝义哥哥。”他指点铜镜里的安庆绪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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