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完美跳板
防止偏硬的帽檐硌到男人,姜祁山微微偏头,耳朵压在莫慎远的鬓角,因为情绪浑身在不住颤抖。
年轻人偏热的肌肤,撒娇一样反复碾着莫慎远的侧脸。
仿佛找到了可以放下戒心的宣泄口,他一遍遍地喊着哥。
每喊一次,那声儿就顺着耳朵眼,一路钻到莫慎远心口,使劲勾着同情心。
手僵在半空,很久才贴着姜祁山侧腰,回抱住发颤的男生。
记忆电光火石般闪现——帮李棉歆一起搬的展板底下,就写着姜祁山的姓名。
本以为是巧合,结果都是同一人。
“做了n大的教授,很厉害呢。”
从前脏兮兮的孩子,竟然成了李棉歆崇拜的对象。
姜祁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莫慎远的观察力这么敏锐。
不舍地松开手,他撇唇抱歉地俯身,捡起已经断了通话的手机说:“对不起哥,我……我没控制住自己,打扰到你了。”
莫慎远几乎麻木地接过,强迫不看屏幕上的无数未接来电,转而扯起牵强的笑容,安慰说:“不会,和我说说你的事,发生什么了?”
虽然第二天要上班,但混沌的大脑已经不允许莫慎远安心睡觉。
他也有些担心面前这个孩子——
像被虐待过。
姜祁山犹豫地探出手,压低的声音让莫慎远分不清其中含义,“哥,我快被逼疯了。”
“……如果可以的话,坐我的车,行吗?陪我吹吹风。”
极浅的眸子浸着夜色霓虹,专注发粘地注视着男人。
莫慎远在这样的视线下,竟然分不出注意力,去看滨南门口的男女。
“好。”
痛苦的酸劲儿泡满身体,傅竹疏心跳如雷,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样怪异的心情被他略去,只分辨出滔天的怒气。
那人是谁,那亲昵的呼喊,莫慎远又怎么敢!
男□□头咔咔捏紧,青筋暴起,双目几乎赤红。
“公司的事情吗?”
闵可清优雅大方,保持礼貌的距离,轻拍傅竹疏的后背,“如果忙的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不。”
强行克制住暴怒情绪,傅竹疏唇抿着,上下吐息几次,故作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的,我送你回去。”
不接电话就不接,那么大一个人还能跑吗。
坐上副驾驶,闵可清惊呼一句,轻笑地扭头问:“你谈恋爱了吗?”
座椅被调到适合浅睡的位置,如果只是偶尔做副驾驶,可不值得这样。
见傅竹疏握住方向盘出神,她挥挥手,这次几乎是陈述:“谈恋爱了吧,竹疏,恭喜你呀。”
“还记得高中时候,你成天对女生板着个脸——”
傅竹疏骤然回神,迅速否定说:“没有!”
“没有吗?”
“没有。”傅竹疏打开导航,心里憋着口气,“这几年在国外怎么样?”
“说起来怕你笑我。”
“我和他分手了。”
敲击方向盘的手顿住,随后蜷起贴着粗糙纹路,漫不经心地摩擦,“分了挺好,他配不上你。”
“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兵分两路,换条路走而已。”
“这几年国内发展势头好,爸妈也大了,我干脆就回国定居。
“不走了?”
“不走了。”
傅竹疏一向只注重结果,不多追问分手历程,闵可清可不是这么淡然。
“你呢?别说一直单身到现在。”
莫慎远温柔缱绻的呼喊回响在耳边,又被那声打颤依恋地“哥”所覆盖。傅竹疏再次冷脸,不带感情地回答:
“还有很多没完成的事,被感情束缚住还太早。”
扣上安全带,闵可清撩开长发,闲适却不散漫,“用词我觉得不对。”
“怎么说?”
“束缚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感情,是自己。”
“是吗。”
“及时止损谁都明白,那也得迈的开步子。”
“说的对。”
“你……”她半玩笑地说:“别看的太远,错过太多。”
“我没什么需要抓住的。”
“还是这么嚣张。话可别说太死了。”
油门猛地被踩下,轿车呼啸冲出。
霓虹之中,闵可清偏头看向男人的腿,犹豫问:“腿这几年有好转吗?”
“偶尔发痛。”傅竹疏的僵硬顿时松弛下来,“多亏你,我没事。”
不是她接到他的求救短信到达,也许,他会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怎么多亏我了?”
“我永远记得。”
“谢谢你,可清。”
“谢谢你!”
伴随阿普利亚排气轰鸣,风急速掠过,姜祁山趴伏在摩托车上,外套猎猎作响。
莫慎远直挺挺地夹紧双腿,死死抱住身前人劲瘦的腰,声音在头盔里闷闷的,“什么?听不到!”
“我说!”
车“嗖”地驶过干道,姜祁山大喊,“哥哥,谢谢你!”
他似乎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宣泄在了速度里,城市风景飞速后退。
在这时候,莫慎远已经完全忘了在困惑、郁闷什么。
他只想安全踏上地面。
偏偏他越憋,车速就越快。
轮胎几乎擦出火花,莫慎远不断搂的更紧,终于在车子要打滑擦过缓冲带,直勾勾撞上城郊建筑的时候喊叫出声。
“慢,慢点!”
刺耳的连串摩擦声,车轮陷入草地停了下来。
莫慎远以为他会死。
脱力地松开手,他恍惚地把自己摔在地上,四肢摊开,呼吸凌乱。
“呼——”
星光遍布,流月斜明。
莫慎远狼狈地抬起下巴,自下而上看去,姜祁山就站在离发顶几厘米的地方。
暗色之中,姜祁山侧过脖子,随后头盔被甩在地上,微翘的发丝左右甩了几下。
他曲起长直的腿,慢条斯理地蹲下,单手撑在莫慎远的耳侧,上身约贴越近,柔软的额前发丝落在莫慎远下巴上。
莫慎远听到男生缱绻干净的声音。
“只告诉你,不告诉别人。”
清新的男性味道浅淡,和傅竹疏浓烈的气息不同,没强攻击性,却也特殊。
莫慎远从不是个思路混乱的人。
他抬起手,点在姜祁山的额顶推远一些,“先说说,你昨晚在干什么?”
“物理实验。”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踩着寸头男的膝盖,将人死死压制在地上。
“哥。”
姜祁山捉住莫慎远指尖捏在手心,重新压低身体,“他想搞我。”
“他是同性恋。”
似曾相识的说话方式。
十九岁那年,莫慎远在暑期支教时候碰上了姜祁山。
那时的他只有十二岁,是个营养不良、难以管教的小疯子。
把垃圾桶擦炮捡起来,将里面的火药收集倒在混混的桌洞、逃课跑去深山抓螃蟹,都是他的日常。
光教会姜祁山说“请”和“谢谢”,就花了莫慎远很长的时间。
呢喃一样,莫慎远唇瓣轻颤,“同性恋。”
他咀嚼这三个字,想从对方声音里找到嫌弃的蛛丝马迹。
万幸,姜祁山偏开话题。
“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有个商人。”
“他乘着妻子怀孕偷情,小三也怀了孕,所以他同时有两个孩子。”
“妻子说,‘必须处理掉小三的孩子’,不然会让父亲迅速撤股。”
“小三也不是省油的灯,掉了包,把妻子的孩子丢到了自己老家,给她没有子女的姐姐抚养。”
“高考后,孩子才逃了出去。”
姜祁山瞳仁很亮,莫慎远不由就深陷进去。
他当时听过村子传闻,说姜姓孩子的父母虐待,传的最疯的时候,甚至说人狗同食。
原来,那对夫妇压根不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本以为全是谣言。
莫慎远猛然坐起,结果姜祁山分毫不让,额头磕碰在他的下唇。
“你——”
心里五味陈杂,莫慎远什么都说不出。
最终他拍了拍姜祁山发顶,“可你现在厉害啦。”
手腕被反捉过去,脉搏按着有些茧的拇指。
“我不能再多说,但我很累。”
“哥不会明白,认出你我有多高兴。”
直白而赤诚的诉说,莫慎远心里一动,不禁探身轻轻抱住他,声音温润如水,“辛苦了,你很棒。”
温暖,却不热烈。
没了年轻时治愈别人的勇气。
“你也是。”姜祁山反抱过去,下巴贴着莫慎远的颈部,“你看着好累,却还是那么温柔。”
“我相信命运,遇到你就是。”
“我也信。”
“哥,你是想哭吗?”
“没有。”
莫慎远一抬手,才发现脸上已经有了冰凉的痕迹。
“确实太累了。”
姜祁山跃起,抿着唇居高临下,神色不清。
半晌,他递出个摆件。
竟然是莫慎远昨晚遗忘在热水器顶的机器——钻研许久,满心期待想送给傅竹疏,却看都不看就被否定。
“谢谢你,真的。”
“我改了改,现在不会信号不稳了。”
“谢谢哥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家。”
“家?”
莫慎远浑身都不对劲,像久病将愈前的高烧。
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字,最后说:“你有难处随时来找我。我的休息日不多,可以直接来医院,我基本都在。”
转过身,衣角被轻轻扯住。
莫慎远扭头,只听那孩子带着怯问:“会不会打扰哥,要不我先和姐姐打个招呼?”
“姐姐?”
怕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没有女朋友,尽管找我,不会有人介意的。”
“好!”
摩托嗡嗡,姜祁山侧身腿撑地,嗓音很闷,“哥,昨晚和你吵架的是谁?”
“他。”
莫慎远扣上头盔,淡淡笑着,“我是他的朋友。”
“……我想说。”
“如果哪条路走的很艰涩,那一定是有更好的选择,世界在帮我们。哥,你信吗。”
“有些道理。”
凌晨。
李羌羌收拾好设备刚准备离开,姜祁山竟然现在回到了实验室。
“最近搞基金项目,你还准备熬夜通宵……啊?”
对方一言不发,蜷起肩膀猛地摔在椅子上,后脑勺搭在椅背,随后拎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缄默不语地端详。
指头冷不丁松开,外套叠在了扬起的脸上。
早没了男人温度,气息却细细密密的充盈。
他的胸口反复拱起,嗅觉被满足到极致。
“姜祁山,你真该拿个镜子照照你自己。”
“像个变态,懂吗?”
“化验报告拿到了吗?”
“再等等,你当姜家真是吃素的。”
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好。
莫慎远按掉闹钟,弹簧一样坐起。
猜的很准,傅竹疏自尊心很强,被挂了那么多电话,又是身边佳人相伴,一整晚都没了动静。
足足一分钟,莫慎远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的房子,离医院很近,压根不用早起。
拖鞋在地板拉拽着,莫慎远走得很慢。
镜中的人憔悴了不少。
“命运。”
咬着下唇,越想,胸口就越闷越酸。
倘若没那张名片,没那条关于滨南的短信,没半夜响起的敲门,或者莫名其妙的电脑入侵者。
他或许还乖巧呆在家中,心疼傅竹疏的斡旋操劳,为他按腿,为他起早做早餐。
几次巧合,莫慎远不由将姜祁山与这些事联系起来。
一声叹息。
不会,可怜巴巴的孩子罢了。
“挺好的。”
“命运。”
“莫医生,这是今天的病例名单,您看看。”
“莫医生?”
“嗯?什么病例。”
莫慎远顿时脸红,咳嗽两下,“抱歉走神了,我检查一下。”
护士把键盘敲得啪啪响,忧虑道:“最近医生猝死可多了,不如调休一天。”
“心病。”莫慎远好笑地摇头,自嘲地打趣,“好不了。”
“可别。”
“人这一恼,就免疫力低下,净能生病。”
“除了还没和对象结婚就喜提两娃,没什么过不去的。”
“说不准呢。”
“啊?”
“那就是傻逼了。”
“嗯,傻逼。”
“大家来,莫医生竟然会说脏话了!”
忙完一天,腰和手腕又僵的厉害。
手抖了几次,莫慎远几乎手机都拿不稳。
他深呼吸两次才按亮屏幕。
一条莫洋河未接来电。
一条姜祁山的短信。
[衣服我洗好了,哥什么时候有空,我送过去。]
莫慎远字敲得很慢:
[不急的。]
几条傅竹疏的短信。
恬不知耻喊想喝鸡汤。
迟迟没收到回复,傅竹疏竟然还来了脾气,语气也变得很差:
[慎远,我说了,她对我意义不一样,没必要因为这个不高兴。我很抱歉让你不痛快,但请体谅我。]
“挺好笑。”
莫慎远换下衣服,驱车去往菜市场。
“我和她们不一样,所以不需要为了她们吃醋。”
“她和我又不一样。”
“到底谁是特殊的。”
很轻的自然自语,没有人听得见。
傅竹疏在家。
他郁气未消,靠在沙发上,只斜睨沉默进门的莫慎远。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换鞋、系围裙、进入厨房切菜一气呵成,傅竹疏心里更不痛快,故意闹出大动静,甚至将水杯踢了摔在地上。
“哐当!”
玻璃渣碎了一地。
莫慎远刚把香菇划完十字,转身取了扫把,一言不发地走去客厅,俯身把玻璃渣扫了干净。
柔软的发丝垂下,一只手忽然伸来,用力擒住莫慎远下巴,强迫他扬起头。
四目相对,情绪纠缠,没人开口。
傅竹疏恨恨松手,背过身躺在沙发阖眼小憩。
站直,莫慎远浅浅注视傅竹疏的背影。
几秒后,他拎着一袋子碎渣回到厨房。
防止保洁员手被划破,他取了厨房纸蹲下,一片一片地包裹好才丢入垃圾袋。
碎片是包裹好了,食指也渗出了鲜红血液。
“我该治病了。”
锅里姜片翻滚,热气氤氲。
撩开围裙,莫慎远取出一枚u盘,两手捧着它放在胸口,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听从命运。如果正巧打开,就分手。”
再次走过客厅进入卧室,傅竹疏头都没抬。
过了会儿,他掏出电话坐起,捂住话筒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才接通电话。
“可清,怎么了吗?”
“啊有事儿!”闵可清难掩兴奋,“下周二研究所正式开工,有聚会,来玩吗?”
“……下周二吗?”
傅竹疏瞥了眼卧室,敛眉靠在围墙,长长吁气。
莫慎远瘫坐在电脑桌前,打开熟悉的gsn论坛,呆滞地看着个人id。
会来吗。
会这么巧吗。
电脑黑屏一瞬。
隐藏文件再次被神秘人调了出来。
u盘载入,两个文档被拖拽进去。
莫慎远收好u盘,对方已经打开了其中名为[化验]的文档。
是一份药物检测报告。
报告底部的签名是莫邬。
日期,正好是他们两第一次分手之前。
莫慎远如同雕塑,心里不带一丝波动,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那时候,姑姑透露过企业有了差错,为此她还受了很大的处罚。
“傅竹疏,你真可以。”
颊边发热,滚烫的泪珠不断坠下,啪嗒啪嗒跌在地板上。
莫慎远一直知道傅竹疏心里有恨,所以急于弄垮姜家。
却现在才知道,傅竹疏最初接近的目的,就是借着他接近莫邬。
他的特殊,也许就在于他是最完美的跳板。
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摸到遥不可及的龙头药企门槛的跳板。
阖上电脑。
缓步走回厨房,莫慎远揭开锅盖,麻木地搅动热汤。
傅竹疏的创伤、苦痛,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怕黑、怕雨,与他有什么关系?
缺爱、多疑、没有安全感,所以呢?
所以呢?
白雾弥散在厨房。
他微低下头,脊骨突起,露出白净的颈部。
印着小熊的围裙被细致叠好,放在该在的地方。
就分开吧,什么也不带走,除了他自己。
“哗啦——”
阳台门拉开,傅竹疏挂断电话走进客厅。
一屋子浓汤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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