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宫娥
李慕乾同梵华从小室走里出来,见到殿中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估计是等累了,坐在茶榻上,抱着一个包裹垂头睡着了。
“官家,臣还有事要去办,便先下去了。”
内侍官瞧到殿中情形,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未等官家应允,便冷静地小步退出了勤政殿,并且十分贴心地将周围的内侍都遣走了。
李慕乾略微无奈地往门口望了一眼,随后抬步走向钱望舒。
他站在离她两步的距离外看她。
少女一身粉嫩的小宫女装扮,盘了双髻,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娇憨模样。
从前的钱望舒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总是明艳的,狡黠的,甚至目光里总透着超迂她年岁的通透和老成。
他能感受到,她表现出来的轻快明朗并非都是真的。
官家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其实不过十八的年纪。
他的视线落到了插在乌发间的那支莲花簪上。
李慕乾似乎记起了什么,眸色略微动了动。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叫醒她,手抬到半空顿了顿,却忽然放弃了。
长久的清净,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
-
钱望舒是在梦到自己的新戏被观众扔上臭鸡蛋的时候惊醒了过来。
“老娘写的剧本天下第一好!”
猛然抬头,见到御案上坐了一尊佛。
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惊讶地看着上头专心批改奏折的李慕乾,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是官家先开的口。
“圣人来做什么?”
“嘘!”
钱望舒立刻伸了一指抵在嘴唇上,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又拎着自己的东西几步跑到御案边,小声对李慕乾说道:“官家没瞧见我穿的衣服吗,不要这么称呼我,会被人发现的。”
李慕乾侧眸看了一眼蹲在自己身边,一脸做贼心虚的钱小皇后,面色如常。
“所以呢?”
“什么所以不所以?官家不是说好陪我写新本子,我这不就来了。”
钱望舒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拿下自己肩上的包裹,从里面掏了一本空白的簿子出来,又伸手抽走了李慕乾手中的紫毫,伏地在封面上赫然写了几个大字。
李慕乾默然看着钱望舒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给她的未来大作提名。
当依稀辨认出那五个字是“伴君如伴虎”时,官家的眉毛便再也淡定不起来了。
“印泥借我用用。”钱望舒回身指了指御案上的青瓷印泥盒。
李慕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将那盒子拿到了钱望舒身边。
“劳驾您帮我打开,多谢了。”
金牌剧作人又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一枚小玉章,将其仔细往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又在李慕乾的朱砂泥上用力沾了一下,拿到嘴边轻轻哈上一口气。
满月姑三字款款落在了封首上。
钱望舒满意地拿起簿子吹了吹,兀自欣赏着孙少珍为她亲手篆刻的隶书字样,心情大好。
我家阿珍刻得真好!
钱某人瞧着这印章,是越瞧越欢喜。
旁观人却并不懂她的欢喜。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对着一本只写了书名的空白簿子高兴半天呢?
李慕乾侧眸睨了钱望舒一眼,觉得她这副样子挺像个傻子的。
“所以,你到底打算写什么?”官家主动问了一句。
钱望舒蜷了两指,弹了弹还没干透的封面,将簿子放到御案上晾着,又扶着李慕乾龙椅的扶手站起来,颔首抱臂,沉吟道:“《伏英记》后传。”
“我说了,不许再写和尚。”李慕乾抬眸望向她,淡淡重复了一遍他的条件。
“晓得晓得,不写和尚,我这是在保持热度,你不懂。”钱望舒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答应他,“我要写的,是女妖同和尚元神归位后回天庭的故事。”
李慕乾的眸色中略微透露出了一些意外,他合上了自己手里的奏折,平静道:“愿闻其详。”
一看有人愿意听自己讲述新文构思,钱望舒立刻来了兴致,也不顾忌这人是谁,便拉着他侃侃而谈起来。
——红英本是天上的仙使,因做错事被贬下界做女妖怪看守山头,功德圆满而归位返天。回天庭后她被分配到了东方天帝的府上做仙娥,上工第一天却发现天帝竟是自己在人间辜负过的那个小和尚。
李慕乾一手盘着菩提珠,垂眸淡定地听着钱望舒在一旁天马行空,并未插话。
“他们,会有什么结果么?”李慕乾在钱望舒沉默思考故事发展走向的间隙,认真问了一句。
“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侣咯,世人都爱看这个。”
钱望舒抱臂摸着下巴,想都没想就回头答了他一句。
“一个是仙使,一个是天帝,如何能成?”
“自然该还债的还债,该动情的动情呗!”
“神仙修的难道不是太上忘情的道么?何况是执掌一方的天帝。”
“难以动情,方见此情刻骨,是故动人。”
“为帝者,自应断情绝爱才是。”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人不爱,何以爱天下人?”
钱望舒被李慕乾的咄咄逼人弄得有些烦躁,那厢话音刚落,她便急急输出了一句。
官家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反驳自己,盘珠的手略略顿了一下,而后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些光影,不再同从前那般无悲无喜。
“贫僧受教了。”
他竟然这样说。
钱望舒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瞪着眼睛看他,然后伸起一指,指着李慕乾问道:“官家,你的衣服怎么变红了?”
李慕乾这才意识到方才梵华匆忙为他上的金创药已经失效了。
背上攀着密密麻麻的火辣痛楚。
三十戒棍的威力委实太大。
“无事。”李慕乾沉吟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了桌上尚未批完的奏折。
“有事,你明明流血了。”钱望舒没打算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官家这是又挨棍子了么?”
她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李慕乾意图隐瞒的事实,去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伤药,走到了李慕乾的身边。
感受到有人靠近,李慕乾皱着眉警惕抬头,防备道:“你要做什么?”
“给主子上药啊,”钱望舒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金创药,答得理所应当。
“不必。”李慕乾拒绝地毫不留情。
但是通常情况下,这两个字对于钱望舒的震慑力,不如李慕乾说一个“好”字。
“官家在害怕什么?”钱望舒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担心我污了你的清白吗?”
李慕乾拿紫毫笔的手一顿,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把药给我。”
“什么?”
钱望舒被李慕乾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以为他还会同自己拉扯一番,然后她才好一顿舌灿莲花,“迫他就范”。
有来有往的对峙,才最是有趣。
“我自己来。”李慕乾放下奏折,心平气和地看着钱望舒,又回到了平常那副四大皆空的样子。
钱望舒略微觉得有些扫兴,十分不甘心地将手里的金创药交到了李慕乾手里,然后眼疾手快地拿起御案上的簿子,抢先道:“那说好,我不回避啊,这我要记下来写本子的。”
官家的太阳穴略微鼓了鼓。
“圣人请便。”
李慕乾将药瓶放到了桌子上,当着钱望舒的面,一丝不苟地解下了自己的搭衣。
天爷啊,这光景怎么瞧着还有些风韵?
钱望舒匆匆去御案上捡了支笔就翻开簿子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将官家解衣服的每一个动作都仔细记录了下来。
她的笔在李慕乾半脱下自己的缦衣,露出自己皮开肉绽的后背时,生生停下了。
这棍子,原来挨得这么重吗?
钱望舒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令她难受的场面。
她不是没见过血,而是她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恶劣的模样会出现在一个平日里如水一样清白的人身上。
佛身落血,这感觉很不好。
钱望舒看着李慕乾十分粗暴地拔下了瓶塞,然后一股脑地将粉末倒到后背上,姿势艰难且滑稽,心中有些不忍。
粉末大多倒在了衣服上,很显然,这药上得毫无效果。
李慕乾庄严的佛相上多了几颗虚汗,额头青筋微微突起。
“我来。”钱望舒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夺过了李慕乾手里的金创药,“官家若是忌讳,便当我是个男儿,若还是心里膈应,那便等你伤好了,再罚过就是了。”
李慕乾微微讶异地侧头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兀自握紧了手里的佛珠,瞑目默念起了心经。
钱望舒回忆着从前清荷教她的法子,为李慕乾上着伤药,动作尽量轻柔。
“是因为今天抱我么?”钱望舒还是打算问个清楚。
“是。”李慕乾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既然都心知肚明,便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来见我,都要受罚么?”
“是。”
“李慕乾,你为什么要同自己过不去,我们是夫妻这本不算犯戒。”钱望舒实在想不通李慕乾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为难自己。
“我从未想过要娶你。”李慕乾缓缓睁开眼,沉吟一句。
“我晓得。”
待李慕乾后背的血止住,钱望舒将他的缦衣拉上,转身坐到了一旁的茶榻上。
“我也从未想过要嫁你。”
-
殿外入夜了,残月繁星悬上夜幕,宫人在外点起了宫灯。
所有人与事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钱望舒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散散倚在茶几上,远看着御案上仔细穿扣僧衣的李慕乾,轻嗤一声。
“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和尚守活寡呢?”
李慕乾一心穿衣服,并未接话。
“官家既然做了皇帝,便应做好皇帝该做的事情。”
“朕没有么?”李慕乾抬头看向钱望舒,沉沉问下一句。
“官家别忘了,后廷也是官家的。”钱望舒面色从容地反驳着他。
“我同圣人,还不够相敬如宾么?”
“哪个丈夫会因为同妻子睡觉而挨棍子呢?”
“我是出家人。”
所以谈话又回到了原点。
这一切烦忧和别扭,都是因为天子是个出家人。
“所以李慕乾,你什么时候还俗?”钱望舒认真问他。
还了俗,好给彼此一个解脱。
李慕乾给不出答案。
还俗这件事,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出现过。
或者说,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过还俗。
“我不知道。”李慕乾不想撒谎。
这答案在钱望舒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并不恼怒。
钱望舒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李慕乾,郑重对他说道:
“李慕乾,我可以等你,但别让我等太久。
“你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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