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骷髅与折扇

晚渊门所有楼阁殿宇，清新雅致雕梁画栋，透露着小家碧玉般的灵动与精致，关押苍流音的客房占地虽小，却整洁美观日常用具一应俱全。

        那两名弟子替他松了绑离开，立马有人不留空隙接替上来，站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看守着。

        苍流音关上房门，在柔软的被子上滚了一圈，心道，晚渊门这地方其实也还不错，只可惜，他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被关起来。

        盘腿坐在床上念了个遁空术的决，身边景象浮光掠影般飞逝而过，再睁开眼睛，苍流音已经站在一棵老树后面。

        说起遁空术，苍流音真是感慨万千。一直以来，修真界以修剑炼药灵兽灵石为坦荡正途，打架比拼崇尚真刀实枪硬刚。

        前世苍流音死之前，他师尊的门派因为摒弃修仙正途转而主修术法，被各大门派视作投机取巧诡谲妖异的邪门歪道。

        不仅整个门派被灭绝，师尊独自一人逃亡在外十多年，被那些正派人士抓到后，依然没能躲过一死。

        然而，各大门派表面上憎恶师尊门派的术法，实际上背后垂涎想学个一招半式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只不过但凡抱有这种心思，都只能在背地里暗暗动作，搜集当初师尊门派被焚毁后散落各处的术法咒语残卷。

        邪门归邪门，架不住术法的确有很多修剑达不到的优点。且不说当初的镇派之宝傀儡术，光是关于幻形术、遁空术、无界业火等等术法一星半点的记载，就让多少门派挤破脑袋想抢回来研究修习。

        遁空术只能大致锁定一个区域，不能精确到某一点。苍流音四下看看，感觉这里像是小镇上某条街巷。

        深夜，商铺小店大都关门歇业，深巷中只有几名晚归的流氓地痞，勾肩搭背吆喝着游荡而过，引起几只看门狗汪汪吠叫。

        这棵树对面有一座雕像，于夜色之中孤寂地立着，看衣着打扮，和寺庙中见到的是同一个主角，然而姿态却有不同。

        这座雕像依然跪地，上半身昂首仰面，半倾斜着看向天空，衣服凌乱破败，心脏处一把长剑穿胸而过。

        它身上也有很多污渍脚印，想必和寺庙那位的待遇没什么差别。苍流音看了一会儿，转身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夜，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停在雕像旁边。

        那男子容貌清秀，穿着粗布衣衫，前胸后背少说打了十多个补丁，衣领袖口却格外整洁干净。

        苍流音以为，这又是个要顺便践踏一脚雕像的路人，那人却蹲了下来，用他的袖子将雕像脸上的泥土与菜叶抹去，盯着石头做的模糊五官出神很久，叹息一声“穆大哥”，跪在它面前毫不含糊拜了三拜。

        这条街此时实在很空旷，不光苍流音，那四五个游魂一样乱晃的闲汉没多久也注意到了男人。

        见到他在雕像面前跪拜，其中几人口齿不清叫嚷着“又是你”“拜什么东西不好，非要拜这晦气玩意儿”“我看他就是找打”。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几人速度倒是快的出奇，转眼功夫围上来将男人困在中间，撸起袖子要群殴他一顿。

        眼见几人硬邦邦的拳头就要落下来，男人被以多欺少似乎有些害怕，但仍然扬起手臂准备反击

        拳拳到肉的闷响四下响起，却没有一下打在他身上。男人觉得奇怪，抬头一看，那些闲汉纷纷转身面对面相互殴打，一面打一面吱呀乱叫不明所以。

        “妈的，你打我干什么！叫你打他！”

        “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打你的，这个手他自己打的，不关我的事啊！”

        “你还说我！你倒是先别踢我！”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吧，上次我亲了你老婆一口，你现在就是趁乱报复！”

        “操，你不说我都忘了！妈的你还敢提，老子打的就是你！”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男人汗颜，以为众闲汉喝多了发酒疯，正打算悄无声息从旁边溜走，对面老树后走出一道修长的赤红人影。

        流音一面自夜色中走近，一面盯着男子背后雕像，无视那群互掐得不亦乐乎的闲汉，开口道，“别人视这种雕像如同草芥，想踩就踩想骂就骂，你为什么要对他下跪？”

        苍流音认为自己的询问不算过分，那男子听后却瞪大眼睛，在他站住脚之前，突然拔腿往街道一边跑去。

        对方这种心里有鬼的样子，苍流音更不会放过，抬脚就跟了上去。

        不想对方平日逃跑惯了，对附近一带大大小小道路熟的不能再熟，七拐八拐之下，竟然和苍流音追逐得有近有远。

        两人先后来到一片湖泊旁边，面前黑漆漆的庞然大物矗立水侧，仔细辨别似乎是一座宝塔。湖泊中心丛丛灿烂盛开的莲花荷叶，花叶缝隙间澄澈湖水映射清凉月光。

        男人回头望了望苍流音，似乎顿了一下，闪身躲到宝塔后面隐去踪迹。

        苍流音走到男子消失的地方，心情突然像被什么影响了，格外烦闷不舒服。走了几步半点不见男人影子，心道，莫不是那人围着这座塔，正在和我绕圈子？

        思忖间，身侧宝塔浮动起一层汹涌强悍的黑雾，苍流音猛然往后退开。

        一只手仿佛从暗不见底的深渊探出来，皮肉脱落只剩枯瘦白骨，手指成爪迅速扣住他的肩膀让他无法再退，力道之大，他一掌拍去，这骨头竟像钢铁铸成般纹丝不动。

        肩膀上那只爪子嵌入皮肉，饥饿多年的白骨尝到鲜血滋味，变得更加兴奋躁动。六七只手受它影响，陆续从宝塔墙壁上破土而出，抓住苍流手臂腰身大腿疯狂拖拽，想要把他拖到塔里面。

        后出来的白骨抓得不算紧，苍流音可以摆脱，唯有第一只白骨入肉三分，要是想挣脱恐怕肩膀上的肉会被撕开。

        苍流音还是很怕疼的，他不过犹豫了一瞬，那几只手已经扯着他缩进塔里。塔身化作水面般绵软的黑潭，他埋进去的半张脸像是被火燎了奇疼无比。

        目光所及密密匝匝全是骷髅头，几百个头骨闻到活人气息一齐狂笑颤抖，发出尖锐刺耳的狞笑，庆祝等会儿可以瓜分这只肥美的养分。

        不能再迟疑了，大不了吃十多天好的让肉长回来。

        苍流音握住肩膀上那只白骨，全身蓄力正待退开，一只温热大手按在他另一只肩膀。

        耳边叮铃哐啷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身上各处抓住他的爪子猛然退开，肩膀上那只白骨直接散成一截一截骨头落到地上。

        那只手往后一带，他从宝塔墙壁抽身而出，翻了个转落入一人怀中,耳边“唰”的响声，像是扇子一下子合上。

        或许是刚才那群骷髅的鬼气太阴冷，骤然被人拥入怀抱，扑面而来的干燥温暖让苍流音心中一松，下意识吸了口那人身上清冽的海水气息，莫名觉得有些不愿离开。

        那人将他搂在怀中再没了动作，苍流音很快清醒，往后退开一步。救他的人玄衣银冠，手执玉骨折扇，目光散漫慵懒，正是昨晚他在绕香楼看到的那个男人。

        想起塔里金属相击的声音，苍流音看了眼那把扇子，挥挥手，哈哈笑道，“方才真是谢谢公子了！要是以前我有钱的时候，这种救命大恩，怎么说也要请你去最好的酒楼吃个三天三夜。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只能说这个恩情我记下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夏离渡挑眉，“有机会再报答，这种话过于让人心里没底了。而且，我通常不会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

        这算不算顺着杆子往上爬？苍流音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毕竟和他一样厚脸皮的人，这世上也是少见，“那么公子想要我怎么样呢？”

        夏离渡勾唇，目光慢悠悠飘到他脸上，这人笑起来神色也是懒懒的，“茶楼酒肆传出来的话本故事，被救了不是通常要说一句以身相许当牛做马？当牛做马就不必了，如果阁下愿意以身相许，在下可以考虑。”

        苍流音大笑两声，“公子玉树临风，没想到原来好男风啊！不过以身相许什么的还是算了，我怕嫁给公子做小妾，会被你那位喜欢争风吃醋的妻子挤兑。到时候惹得公子夫妻不和不得安宁，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刚才说话时，夏离渡一直用折扇一端不疾不徐轻扣掌心，闻言动作一顿，“阁下认出我了？”

        苍流音道，“我这人记性向来不错，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能记很久。只是不知道，早晨公子还为了你那位妻子专门设置帷幔避嫌，转头却要我以身相许，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夏离渡微微一笑，“说起早上，我忽然想起，当时在下询问为什么用面纱遮面，阁下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折扇展开，苍青色碧玉折射道道银灰月光，他的眸光落将苍流音五官一一扫过，看得过分专注，“请问，阁下口中所谓的疤痕，又在哪儿呢？”

        苍流音噎住，哈哈一笑试图揭过话头，“那什么，既然咱俩一人说了一次谎，这遭就这么过去了吧，谁也别追究谁。今天我真的有事，刚才帮我解围算我欠你的，咱们下次有缘再见我一定想办法还你！”

        面前这人从出现在绕香楼开始，就一直给苍流音某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讨厌，更类似于对危险的直觉。

        出手阔绰租下逢因阁，三两下解决宝塔里的骷髅手，短短两天三次碰面，苍流音猜测，对方或许是某个仙门里有钱有修为又闲得发慌的小少爷。

        至于为什么三番五次和自己碰上，巧合或者有意为之，目前他说不准。他喜欢凑热闹，也喜欢神秘的事物，但本能的直觉为他敲响警钟，告诉他最好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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