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章.见家长是基本礼仪
孽缘的进一步发展是在我正式进入太医院的一个月后。
我在师父手下学了一个月,受益匪浅。本身我的医理基础就很好,再有如此优厚的条件,医术当然是突飞猛进。
说起我的师父——蔡德喜蔡太医,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正经的人。蔡德喜这名字,和我的“徐平”相比,论土气平分秋色,论俗气更胜一筹。但他本人并不俗气,相反,脱俗得过了头。他是医术天才,才二十多岁,就已经在神医云集的太医院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好多嫔妃皇子都让他诊治过。天才或多或少都有疯狂的一面,他也不例外。或许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正常,所以他对十皇子比较宽待。
一方面,他是个苛求完美的人。一方药里某一种药材多一分,少一毫,他都如临大敌,仿佛面前的不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杀人的剧毒。如果配药来不及调整就送去给病人服用,他会坐立不安,感觉自己罪大恶极。据说以前,皇上的宠妃懿妃娘娘生病时,他去开了一方药,结果其中有一味辅助的药材少了半钱,他没注意到,药就已经给懿妃服下了。那几天的太医院简直暗无天日,他从卯时就站在院子里,嘴里念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单知道懿妃娘娘的病要用这味药,却不知道到底要多少,我们阿毛……”随后还唱了歌,全都是些没听过的旋律。后来懿妃娘娘康复了,她的宫女给他送来礼品作为感谢。刚好赶上他在院子里唱:“错错错,是我的错。”还以为他中邪了,吓得拔腿就跑。在得知娘娘康复后,他才恢复正常。
这些事是其他太医告诉我的。没有亲眼见识过,我觉得挺可惜。
另外,他很懒。说懒也不太准确,对待工作,他还是尽职尽责。然而他相当厌恶重复,无聊且繁琐的工作。所以,在我成为他的徒弟兼跟班后,这样的活基本上都落在了鄙人头上,比如整理药材,登记药材之类的。随着我的医术逐渐成熟,他开始让我独自出诊,诊断一些他懒得去琢磨的小病。
我的第一个出诊对象,就是十皇子。
正值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不少人在这个季节都容易患病。然而伤寒一类的病,只要不太严重,师父是懒得去诊治的,所以我不得不去代他完成。
我来到了静月宫。这里地处宫内较偏远的一隅,隐藏在重重花丛树影里,显得有些寂寥。这是明妃和十皇子居住之地。我听说明妃在生下十皇子之后没几年就失宠了,十皇子又是那么个不争气的,皇上对他们母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连带着,一些趋炎附势的宫女太监也只顾巴结受宠的妃嫔皇子,对他们爱搭不理。听到这儿,我对他们母子升起了一股同情之感。一个月前明妃生病,十皇子之所以亲自去太医院拿药,是因为服侍他们的宫女当天也身体不适。其他宫女太监,完全不听他们使唤,只能劳烦他亲自出动。
那些只会溜须拍马,欺软怕硬的家伙,也算是将我推进深渊的共犯了。
我踏入静月宫的大门,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出来迎接。她见我是个比她还矮一截的少年,微微露出惊疑的神色。
我指了指腰间的药箱,示意她我即是来为皇子诊病的太医,她恍然大悟,跑到里屋喊了一句:“太医来了。”
一位中年妇人掀开门帘,从里屋走出来,我知道这便是明妃娘娘了,忙作揖行礼。
“参见娘娘,在下徐平,受师父嘱托,前来为十皇子殿下诊病。”
“是徐太医啊,有劳您了。”
明妃娘娘温和地笑着,眼角织出一道细纹。她看起来温柔而平静,这和我的想象有些出入,我还以为常年的失宠会让她的性格更阴暗一些。她的眉眼皆十分讨喜,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如今岁月的利刃早已在她的脸上刻下无情的痕迹,将她的容颜雕刻得面目全非,不过,如果褪去华丽的衣饰,她大概只是一个令人舒服的,亲切慈祥的妇人。看着她,我突然想起了娘。
“犬子正躺在里屋的床上,麻烦徐太医给他看看了。”明妃娘娘说着叹了口气:“我这个傻儿子,前些天不知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自己给自己改衣服,结果在背上剪了个大窟窿。我给他说算了别穿了,他非说这是艺术上的尝试,穿着那衣服晃了一整天,结果就这么着凉了……”
“……”
听到他是因为这么蠢的原因生病,我突然有一种马上掉头出去的冲动。
该说这还真是非常有他个人特色的生病原因?
我进到里屋,一个月前给我带来了灵魂震慑的那位爷正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我走到床边,只见他双眼迷离,眼珠往我们这边转了转,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
“母妃……儿臣不行了……我六岁那年……在出门左边第一棵树下藏了个馒头……现在就……交给母妃了……”
“六岁时候的馒头还能吃吗?!”我没控制住自己,吼了出来。
他好像现在才注意到我似的,有气无力地向我打招呼:“哦……是你啊。好久不见……”
“十皇子殿下……”其实我很想说,希望能再久一点不见。
然而工作还是要做,我还是蹲下来给他把脉,又问了他几个关于身体的问题。果然只是普通的着凉,他刚才那一出未免太浮夸。我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开出方子,回到太医院拿了药。我把药和方子交到那个宫女手上,嘱咐她按方子煎药。
她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困惑,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我想她应该是不识字。正当我想办法让她记住时,床上的病人突然开口了。
“小梅,你别慌。太医,把那张方子留下吧,我来念给她听。”声音气若游丝,却莫名带着轻松的语气。
“我来也行,余儿,你就好好养病。”明妃说道,既无奈又疼爱。
“那……好吧。”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名叫小梅的宫女咬了咬嘴唇,脸涨得通红,收下了药和方子。
“第一次我来煎吧,你在旁边看看。”我对她说。
“啊……好。”
我跟着她到屋后煎药。我煎药时,她一直瞪大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动作,那过分认真的神情让我都微微有些吃惊。煎好药后,我们把药端到床边。十皇子艰难地爬起来,想接过药来喝。他的两只胳膊撑住床板,那对胳膊以十三四岁的少年的标准来说算壮实,然而此刻却像瘦弱的竹竿一样难以支持住他的体重。小梅连忙上前扶住他,他终究还是力不从心,借助她的力量才勉强坐稳。
我突然感觉不对。照这个情况,是要我喂他的意思吗?
莫名其妙的抵触感袭上我的心头。我巴望着明妃能突然母爱泛滥,走过来说:“我来喂他吧。”然而她没有这么做。一间房里,三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已经是走投无路。没办法,我硬着头皮蹲下,舀了一勺药。“这时候是不是该吹一下?”我心想,胡乱地呼了几口气,然后将勺子举到他嘴边。
他在面对眼前黑乎乎的药汤时,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他试探性地舔了舔药汤,在舌头触到药汤的一刹那,他的五官几乎都扭成一团。我无法忍受他的磨叽,直接将一勺药汤灌进他的嘴里,他包了一嘴药,样子活像一只河豚,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总算将药咽下后,他眉头紧皱,双眼紧闭,鼻孔紧缩,嘴角直往下撇,仿佛吃下了一千把刀子。
我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我九岁时第一次尝试下厨,在分不清楚各种调味料的情况下用做药的办法做了一碗汤,我爹满心欢喜地尝了一口,他的表情另外终身难忘。现在这个表情居然在十皇子的脸上重现,还是威力加强版,精神污染指数又提升了一个档次。我实在不懂,为何这样抽搐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子大人脸上?
整个服药过程不过一小会儿,我却觉得像过了几个时辰。
服药结束后,小梅扶着喝药喝到口吐白沫的十皇子躺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他下了毒。按理说,我今天的任务到此也就结束了。我站起身来,向明妃道了别,几乎是逃出了静月宫。
十皇子啊十皇子,为何会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活在世上,还是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中,在无上尊贵的帝王家?
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还摆脱不了他,因为还有“复诊”这一环节。
七天后,我又一次来到了静月宫这个梦猝死的地方。
今天小梅似乎不在,明妃也在自己的房内打盹。我径直走进十皇子的房间。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不再是要死不活的样。见我来了,他似乎挺高兴。“好久不见了!徐太医!”
上次他说这话还情有可原,然而这次,我们只有七天没见,他这么说实在有些诡异。
“殿下感觉身体怎样。”
“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太医的药。”他在说到“药”字的时候,声音貌似颤抖了一下。
“药已经喝完了吗?”
“嗯……不,还剩得特别多,一个三口之家再喝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这也扯得太离谱了!您是有多不想再喝药?!
我动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把这句话喊出来,只说道:“可是我只为您准备了七天份的药……”
“不,徐太医你贵人多忘事,其实远远不止。”
是吗?能把七天份和几十年份搞错,我也不用在太医院混了,直接去祖坟前自行了断得了。
不过看他的气色,病应该的确好得差不多了。我又给他号了号脉,证实了我的想法。这是好事,他的病好了,我就不用再来找他了。
这时小梅从外边进来了,明妃也过来了,她见到我,欣喜地迎上来。
“多谢徐太医,他的病已经全好了!来来来,请坐,小梅,为徐太医倒茶。”
我本想推辞,却奈何不了她的热情,只得坐下。我感到疑惑,即使再不受宠,皇妃依然是皇妃,是高我们一等的人,为何她对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太医这么亲切客气?
茶水端上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杯中升起。我端起杯子,敬了敬皇妃,随后小啜了一口。苦涩伴随清甜在舌尖绽开,满口都是浓郁的茶香。我不怎么懂茶,然而只凭感觉也能分辨出这杯茶和我爹平常吃的粗茶有天壤之别。这就是皇室的用品。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一辈子大概只有这一次能享用到如此美物了。
小梅似乎还有活要干,不一会儿就又出去了。明妃又坐了一会儿,拉着我说天说地,我的病人在一边听着,时不时还插几句嘴。明妃问了我的年龄,我的家世,我只得一五一十地作答。当我把我爹娘的事讲给她时,她不住地叹息。我自己也有些心酸,便转而讲一些有趣的事,比如我爹和朱大婶的那些事,她听后笑了,眉眼弯成柔和的月牙。一股温暖从我的心间流过,仿佛我在失去母亲多年后,又一次体会到了母亲的温度。
我们聊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了。她似乎挺容易犯困。她走后,屋里只剩我和十皇子。我觉得我也可以走了,便对他说:“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平子。”
听到“平子”二字,我不由得一怔。这是我爹还有邻居的熟人对我的称呼。我一想,好像这是我在和明妃娘娘的交谈中无意透露的,居然被这家伙学去了?
“我可以叫你平子吧,多好玩儿啊,感觉你可以用来装水一样。”我不懂这究竟好玩在哪里。
“是……”当年的我还没有学会对皇子身份的人说“不”,即便已经意识到这人的不正常。现在我肠子都快悔青了,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要连着十皇子和当年的我一起揍一顿。
“我说啊,平子,在这儿陪我玩会儿呗!”他坐在床上,一脸兴奋地盯着我。
“玩?玩什么?”
“随便什么啊,坐着聊聊天,或者去外面转转?”
“可是殿下您还没痊愈。”
“不碍事儿,但你如果不想出去的话,就在这里待着也没关系。”
“这……”
“陪陪我吧,我好寂寞的,难得能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同龄男孩儿,你不能对我这么不留情啊!”他又拿出了他擅长的夸张表演。
“好吧……”我实在没辙了,只能听他的。
“嘿嘿嘿,”他笑起来,一只手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我。
“想不到你和我一个岁数,都是十三岁,这么小就做太医,真是厉害啊!”
“谢谢殿下夸奖。”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难道我要说“你这么小就当皇子,真厉害啊!”吗?
“我问你,”他突然一脸神秘。“你相信京城外面闹鬼的传说吗?就是金针菇和香菇变成的怪物会在冬天的晚上聚在一起打架,第二天早上雪地上会留下‘金针菇/香菇永不为奴’字样的恐怖故事。”
“您的话题是不是转移得太快了!还有这个故事哪里恐怖了?一本正经地讲出这个故事的您比较恐怖吧!”我真的没忍住吼了出来!吼完之后,我大惊失色。在皇子面前做出此等无礼的举动,要是惹怒了他,别说前途了,我的小命还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
然而十皇子根本不在意,接着说道:
“这样啊,原来鬼故事能吓到人的关键就在于讲故事的人要够恐怖,像本皇子这样!。”
“您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啊?!”
“对了,平子,你认为鸡腿和鸭脖谈恋爱能不能有结果?”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都没谈过恋爱!等等,鸡腿和鸭脖?”
“那豆沙包和煎饼……”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进行下去。他每说一句话,我对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尊敬就又减少一分。
一个时辰后,我走出静月宫时,已经快虚脱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和崩溃的精神回到太医院,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师父走过来,问我十皇子的情况。我说身上的病已经基本上没问题了,不过脑子里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师父淡然地说:“正常。”然后给了我一些安神的药。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在十皇子的病痊愈几天后,他再一次造访了太医院,直接跑来找我。
我心里直纳闷儿。他递给我一个盒子,说这是谢礼,让我收下。既然是谢礼,我也不好推脱,就收下了。然而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清晨再打开。
我在第二天清晨,打开箱子后,发现里面放着一大堆香菇干,还有一小根新鲜的金针菇。箱
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金针菇永不为奴”。
……
在那之后,他总是时不时地来找我。我工作的时候,休息的时候,随时都要提防着,他会不会突然大喊一声“平子”,然后用种种我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他的玩笑越来越奇怪,有事都快到了骚扰程度。我对他,也渐渐从一开始的尚且存在一丝敬意,到后来拳打脚踢也不稀奇。
这样的相处方式,持续了六年,一直到今天。
“平子,我觉得当年我生病的时候,你其实不用给我灌那么苦的药,直接嫁给我,给我冲冲喜,多方……”
我把手里的一把黄连塞进他的嘴里。
远处桂花的香气在风中飘扬,盈满整个太医院周围的空气。
又是一个秋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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