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抱住大佬的大腿
“非常对不起，冒犯您了。”我按着十皇子的头深深地弯下腰去，脑门几乎要撞倒膝盖上。
“无事，鄙人并不在意。”那人摊开手，大气地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在乌黑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被我和十皇子当成传说中的“真凶”的人，便是大理寺密探——付神通。他乃是探案界的传奇人物。一双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根三寸不烂之舌，讲遍天下无敌手，引得无数犯人悔恨交加，重新做人。此次，皇上安排他来调查太子被下毒一案。
估计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生破案无数，结果今天刚踏进门，就被俩贼兮兮的家伙指控为凶手。
在他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份后，我赶紧拖着十皇子鞠躬道歉。好在付神通还挺大度，没怎么往心里去，至少表面上如此。
“二位是十皇子殿下和随行的……嫖公公吧，那该行礼的是鄙人才对，二位这样客气，鄙人可消受不起！”
我拎着十皇子的头发站起来。再一次听到那个糟糕的字眼，我下意识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他疼得嗷嗷直叫。
然而付神通并没有向十皇子行礼，反倒挑着眉，上下打量着我和十皇子，一双刀片似的眼，仿佛要一层层剥开我俩的皮肉。我被他看得心虚，浑身不自在，胆怯地问道：“付大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他不回答，依旧盯着我们。突然，他开口道：“恕我冒昧，这位嫖公公，应该不是公公吧。”
我脊背发凉，震惊地看着他。
“付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语气，装作心平气和地问道。
“哈哈哈，别紧张，您不需要掩饰。”他哈哈大笑，我却觉得那笑里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危险。“而且，您所谓的掩饰，在鄙人看来，着实是太过拙劣了。”
十皇子突然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付大人，您的样子也太恐怖了吧，看，他都被你吓坏了。您说他不是公公，是从何得知的呢？能不能告诉本皇子？”他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语气却暗暗加重了不少。
面对十皇子，付神通多少收起了一点锋芒。
“无他，鄙人只是觉得，作为太监，这位小兄弟对十皇子的态度未免有些失礼了，便留心多看了他几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让鄙人看出端倪了。虽说这位小兄弟容貌清秀，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唇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细密的小胡子。太监怎么可能有胡子？就这么简单，仅仅是从显而易见的现象得出的结论，连推理都算不上。”
我下意识地一摸嘴边，果然有种毛茸茸的触感。这个年龄的男孩多少都会有这样的迹象，怪只怪我和十皇子没留心处理这一点。
“啊，不会吧，真的有吗？”十皇子一脸不可思议地凑过来，伸手就要摸我的嘴，被我一巴掌拦下。
“所以我说你还是穿小梅的衣服比较好嘛……”他委屈道。
“那不就更容易穿帮了！白痴！”
“咳咳。”付神通清了清嗓子，向我们宣告他的存在。
“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是徐平徐太医吧。”
我和十皇子目瞪口呆。
“你……”
“如果您是想问鄙人为什么知道的话。”他不等我说完就开口了。我突然觉得这人话还挺多。“因为鄙人毕竟是被皇上派来调查案件的，先前当然少不了调查一番，了解太子殿下最近接触过的人。其中便有十皇子殿下。鄙人对十皇子殿下的为人和人际关系略微做了些研究，便发现，十皇子的友人不多，只有太医院的一名年轻太医与十皇子情同手足……”
“有必要声明一下，这里没有人和他情同手足。”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而且，”他不但话多，还是那种自己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容不得别人插嘴的人。“在下了解到，之前蔡德喜蔡太医有为太子殿下诊过病，而作为他的徒弟，徐太医随他一同来过东宫。这位徐太医据说年方十九，与您的样貌也符合。当三条线索指向同一个人时，就不得不考虑这个交接点的意义了。所以鄙人斗胆猜测，您就是徐太医本人。”
“说得对……”事已至此，再掩饰也没什么用，我干脆坦白。
反正比起什么“嫖公公”，还是“徐太医”听着舒服……
“说得对又怎么样？”十皇子突然跳出来，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他是谁与你何干？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他今天在这儿的事说出去，我就——”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就连付神通一时都被他镇住了。
“我就——”他突然抱上付神通的大腿。“求您别说出去啊！平子上有老下有小，中有我这老友吃不饱。自幼贫病交加，缺衣少食；五岁走路不会，十岁大字不识，好容易才在太医院谋得一官半职。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您体谅体谅他吧！算我求您了！”
我一口老血吐出来，您的气势倒是多持续一会儿啊！好歹也是一国皇子，您这样抱着别人大腿真的没问题吗？还有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惨啊？！
付神通不紧不慢地，像剥蒜一样把十皇子从自己腿上剥下来。
“您多虑了。”他眯着眼笑。“鄙人的任务是调查太子被下毒一案，您二位做什么与鄙人毫无干系。鄙人的调查只是出于排除嫌疑人的需要。在调查中，鄙人基本已经确定您二位没有嫌疑。所了解到的殿下和徐太医的为人，也不是鄙人厌恶的类型。至于二位现在想做什么，鄙人就管不了了。”
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鄙人去太子殿下的卧房了，二位自便。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们是想查案的话，建议二位多练练再来哦。”
看着他走远，我不禁抬头望天，两眼噙泪。
接连被识破，又接连被袒护，试问我乔装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何意义？
这个人的性格不讨人喜欢，但他的头脑的确远在我俩之上。“有这家伙在，就没咱俩什么事了吧。”我对十皇子说。“我们也别瞎掺和了，回去吧，今天破例让你去太医院坐坐，只要你不胡闹，我给你泡茶喝。”
看在他刚刚在付神通面前好歹帮了我的份上，我还是要犒劳犒劳他。
“不行！”出乎我的意料，十皇子断然拒绝。“这家伙真讨人厌！我跟你说平子，在各种画本里，这种嚣张的人一般都啥也干不成。我今天就要留在这儿看看他要怎么破案，嘿嘿嘿，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家伙出丑的样子！”
“别闹了，人家怎么说也是断案无数的名探，哪会像你一样掉链子？”
“管他呢，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
我只能依他。
付神通走进了太子的卧房，我和十皇子紧随其后。
张太医也在这里，他坐在太子床边，见付神通一来，连忙起身。付神通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大概是在尽力把目力可及的一切都塞进他针缝般的眼睛里。
我比较关心太子殿下的情况，朝着床那边走去，十皇子也跟着。太子似乎醒着，然而他一动不动，浑身虚弱无力，两眼无神。见我和十皇子来了，他只微微点了点下巴，向我们示意。这或许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
我心中酸楚，悄悄询问张太医太子的情况怎样。张太医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依然不知中的何毒，现在只能静养调理。
我现在最怕的是付神通在这里也像刚才在书房一样喋喋不休，打扰太子清净。
“打扰一下，”付神通的声音响起，却出人意料地轻言细语。“张太医是吧，能随鄙人到房外聊几句吗？”
“可以。”张太医也轻声应和。他俩从房里出去了，张太医让我先帮忙看护一下太子。
“想不到这付神通还是有良心的嘛。”我一边取手帕为太子擦去额头上的汗，一边对十皇子说。
“切，但是他还是讨厌，这点不会变。”十皇子把脑袋贴在门上：“我听听看他要问什么？”
以下便是十皇子听到的内容：
“太子中的是什么毒，现在能查明白吗？”
“这个……目前还没什么突破，太子的症状实属罕见，老夫孤陋寡闻，无从得知，还需要大量查阅医药书籍。”
“罕见？”
“是的，老夫对毒/药有关的书籍还算有所涉猎，也诊治过好些次中毒的病例，可太子这样的，老夫从医几十年来也见所未见。”
“如此罕见……话说回来，太子殿下的饮食，应该都是经过试毒的吧。”
“是的，除非是皇上直接赏赐给太子的珍品佳肴……那就更不可能有毒了。”
“这样啊……多谢张太医。”
“不必。”
十皇子撇撇嘴。“什么嘛，不也问的是一些无聊的问题吗？瞧把他能的。”
“你也别对他意见那么大，总比你靠肤色来判断真凶强得多……”
他们两人回到屋内，付神通说道：“时候不早了，鄙人要回去了。张太医，我之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突破，请务必告诉我。”
“好的。”
他最后又四下看了一通，目光停留在我俩身上。
“二位也要离开么？”他轻佻地笑道。十皇子一脸的不快。我看看他，又看看付神通，心想：“原来讨厌的人在讨厌的人看来一样讨厌。”
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本来答应给十皇子泡茶，因为时间关系也只能改日。我把太监衣服脱下叠好，寻思着还有没有留着它的必要。犹豫半天，还是打算先收着。我把它收进柜子，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
我从门缝往里看，师父坐在灯下，烛光将他的脸照亮一半。他的眼中映着灯火，手里捧着一册不知有多古旧的卷轴。我想去劝他休息，却在门外徘徊，害怕现在进去会激怒他。
突然，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门把手，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
我眼前一黑，之前前辈说的“被咬死都算好的”的话语又浮现在心中。
“进来吧，徐平。”师父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语气意外地平静。
我迟疑了片刻，转头跑开，去拿了一条毯子，端了一壶茶，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师父的身边堆满了书籍，将他围在中间。我有些吃力地绕开他们，为师父披上毯子，又倒了一杯茶给他，随后找了一块尚且空旷的地方坐下。
“师父，再看一会儿就去歇息吧，您都看了一整天了。”
“不碍事。”他揉了揉眼睛，灯光下，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啜了一口茶，从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你和十皇子殿下跑出去了吧？”
“……还是瞒不住师父您……”
“我不会责怪你，你没有被逮住就好。”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自责感。若我今天被逮住，跟着被怪罪的会是师父，这是我贸然出逃时没有考虑到的。
“对不起，师父……”
“不是说了，不会怪你吗？”师父疲惫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你们也是想帮上忙吧。你们都是好孩子，你和十皇子殿下。既然你们都在努力，我这年长者又怎能懈怠？”
“不，我们俩只是在胡搞而已。”
“胡搞好啊，多少伟大的发现都是从胡搞中得来的，年轻时不多胡搞有什么意思？当年我也是一路胡搞来的。”师父说这话时显得老气横秋，明明他还不到而立之年。
而且说句实在话，即使是现在，他照样常常胡搞。
说起当年，我忽然想趁此机会打听打听师父和太子的关系。
“那个，师父，我能问问您，您和太子殿下……过去有什么交情吗？”
“嗯？”
“啊，因为您对太子殿下的病症特别上心，我就在想……你们是不是关系不错……”我当然闭口不谈在东宫偷听到他们谈话的事。
师父凝视着远处，露出回忆往事时特有的神往的表情。
“大概就和你和十皇子殿下差不多吧？”
“哈？”
“因为某些机缘相识，交谈之后觉得志同道合，往后便经常来往，有时甚至忘却了身份尊卑……不过那也是我们少年时的经历了，后来见面少了，再遇见也总会因身份原因而有些拘谨。”
我感叹命运的不公，同样是太医遇上皇子，我和师父同样是一流的太医，为何他能碰上一流的皇子，我却只能摊上个三流的货色？
“不过，这份情谊不是我如此拼命的理由。身为医者，即使病患不是自己的朋友，哪怕他是自己的仇人，也要倾尽全力去救助他。”师父的眼神坚毅起来。“休息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该继续干活了。”他丢开刚刚读完的卷轴，又从书堆中拿出一本医书读起来。
“师父，我也来帮您！算是今天偷跑出去的惩罚。”
师父温和地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书堆。
“这里的书我还没翻看，就交给你了。”
“是！”
我俩一起坐在灯前，研读着眼前一册又一册书籍。我尽力比对着书上记载的毒物效果和太子的症状，直到头晕眼花，却也依然没什么收获。
张太医说的没错，太子中的毒着实无比罕见。要搞清楚他所中之毒绝非易事。
已经是子时了，我感觉浑身酸痛，眼皮不住地打架，书上的字在我眼前都成了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也入不了脑子。然而师父还不知疲倦地读着，我竭尽全力保持清醒，争取能多陪他一会儿。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之际，我突然听到师父大喊一声：“我知道了！就是这个！”
“西罗国的秘药——天璇散！”
“西罗……天璇散……”
我在睡死过去前，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两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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