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嘴边的便当麻烦吐出来一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太医院的，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夜幕之下了。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空中挂着寂寥的几颗星星。我抬头看那些星星。起初，它们还疲乏地闪着一点微光，到后来，隐藏于夜幕中的乌云开始翻滚，将那些星星一颗颗地吞没。
就像希望之火被掐灭一般。
我的手中还握着我们的希望之火——刚刚装好瓶的蛇叶菊药，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还以为它可以拯救一切，现在，只能将一点渺若尘埃的祈愿系于它身。
师父把它给我，让我把它带去东宫。即使天璇散已经成为天玑散，蛇叶菊多少也能起到一点缓解作用。那个男人将药放到我手上时，身体在颤抖。我想不起来他的表情，只记得他说过的话，一字一顿，声音缥缈，却又铿锵：
“没有问题的……只要一天，一天之内，我一定能做出来天玑散的解药！”
我将手中的天璇散握在胸口，狠狠地甩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师父一定能做到……我也是……送完这份药，我就去帮师父的忙！”
我的手又握紧了些，默默加快了脚步。
我路过御花园。或许是因为白天的经历，我不禁抬起头往御花园里看了一眼。突然，我看见御花园里有一个人影。不，是三个，还有一人打着灯笼。借着灯笼的光，我看见为首的那人发髻上闪闪发光的金凤钗。
那是皇后娘娘！
霎时间，之前关于皇后娘娘的种种谜团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她为何领取了三盒天璇散？听十皇子说，太子对香料不感兴趣就是从皇后娘娘那儿遗传来的。明明对香料不感兴趣，却独独领取了三盒天璇散。这无法令人不起疑……
被无数的疑惑和好奇心所驱使，我朝她一步步走去。
皇后和她同行的两名宫女正在御花园里散心，见我出现，那两名宫女立刻问道：“什么人？”
我跪在地上，说：“太医徐平，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凝视了我一番，随后冷冷地说道：“平身吧。”
“谢娘娘……”我站起身来，与皇后娘娘目光相接。
“徐太医为何晚上不休息，偏偏到御花园来？”
“……只是在工作的过程中经过而已，见到皇后娘娘，便过来请安。”
“原来如此，这么晚还在工作，辛苦徐太医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就退下吧。”
我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关于太子的事。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皇后娘娘，臣……想向娘娘询问一些关于太子殿下中毒的事……”
“放肆！”一名宫女怒道：“皇后娘娘为了太子殿下的事，已经憔悴多日，你居然还来娘娘面前提起她的伤心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退下！”皇后娘娘骂道。那位宫女悻悻地退回了她身后。皇后娘娘朝我走进了几步，一双美丽的眼睛在我身上流转，令我心里发怵。
“你们都退下，让我和徐太医单独聊聊！”
“不不不！”我已经开始怂了。“请让几位宫女姐姐留下吧，我就只问几句话就走！”
“还是单独聊吧，有些话单独说比较容易说清楚。”皇后娘娘对我微笑，即使上了年纪，她依然是美人，然而她的笑容却比怒容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这……”
“所以，你开始问吧。”她一步步走到我的身后，与我背对着背。“既然你想到要来问我，说明你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吧，说来听听？”
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不如开门见山。我深吸一口气，问道：“皇后娘娘，为什么您明明不喜欢香料，却在西罗进贡的时候，领取了大量的天璇散——也就是此次让太子中毒的元凶呢？”
皇后娘娘没有立即回答。她向着我背后的方向眺望许久。突然，她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是的，一来就问到点子上，都不给人留点儿余地。我上一次像这样不拐弯抹角地说话是几十年前来着？罢了，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难得能和你这么单纯的小伙子说话，我也学学你，直接一点吧。不错，太子中的毒，是我下的……”
“什……”我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后的背影。
“哦？你居然这么吃惊？我还以为你是已经确定了是我干的才来问我的呢……”
“我还以为能从皇后娘娘那里得到另一种解释，来打消我自己内心的怀疑，来告诉自己怀疑娘娘您是多么愚蠢……可是！”我语无伦次，“为什么……太子殿下是您的亲骨肉……您明明那么疼爱他……”
“我当然爱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最出色的孩子！”皇后娘娘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眼中满是深情。
“那您为什么……”
“正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才这样做！”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爱他却要害他？”
“你想听吗？原因，经过？”皇后娘娘一直凝望着我，但我读不懂她的眼神。似是冰冷，又似含情，并无戾气，却又暗藏危机，令人不寒而栗。
“让你听听也无妨，反正，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揉捏着近旁的一片叶子。
“你可以认为我是为了争宠，争权，可以笑话我自私，我也确实是个自私的人。”
“为什么争宠争权要害太子？而且……娘娘您不已经站在顶端了吗？皇上不是一直很重视您和太子吗？”
“自古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兰妃前些年还是本宫处处提防的对象，现在呢？就像过时的香料，被人丢弃，遗忘。本宫是得宠，是有地位，太子也深受皇上喜爱，但谁能保证某一天，我不会也落得一样的下场呢？尤其最近，原本沉寂多年的淑妃，突然在皇上面前红火了起来，她的儿子如今也炙手可热……”
说起淑妃，她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丝愠怒：“哼，你以为淑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了争宠不择手段，阴险狠毒至极。平时在皇上面前装成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背过身来，随时都可以捅人一刀。她儿子，哼，和她一个德行！空有才干，人品低劣，觊觎太子之位已久，同样可以为权力无所不用其极。我已经劝了太子多次要防着他，可是他不听，只说什么‘六皇弟聪颖过人，是将相之才。’这孩子，太容易信任别人，殊不知自己信任的人天天都巴望着他去死。”
我想到了白天淑妃在御花园里，对兰妃咄咄逼人的样子，确实令人生厌。
“就是在最近，我意识到淑妃和她的儿子已经不满足于现状，悄悄地盯上了太子。我想告诉皇上，可是皇上年纪也大了，头脑越发糊涂，淑妃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他迷惑了。他居然还让我要有母仪天下的样子，维护后宫和谐，别疑神疑鬼，争风吃醋。我无计可施，但我必须想个办法，保护我的儿子，同样也是保护我自己。”
“我必须让皇上明白淑妃狐狸外表下的真面目，但要等到她动手再揭发她就太迟了。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要让太子‘出事’，从而暗示皇上宫中真的有不怀好意之人。左思右想，我想到了用药。这种药得有一定毒性，但不能致命，最好从下毒到毒发有一段时间的潜伏期。而且，用药让太子生病，也能使他身边的防卫加强，淑妃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我在东篱国内搜寻很久，却始终没找到让我满意的药。”
“正巧这时，西罗来了进贡的使者。我差人去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珍药，得到的答复是，他们此次送来的香料——天璇散，正是完全符合我需要的药！我万分激动，在分领贡品时，便领取了三盒天璇散。我听说太子本该领取的一些西罗的点心不知为何遗失了，便邀请他来我那儿一起品尝，当然，我把天璇散放在了他吃的那一份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皇后看着我，说道：“这就是全部了，不知徐太医是否满意？”
我被这突然摆在面前的真相震惊得说不出话，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皇后娘娘精心策划的一场棋局……等等，她是为了保护太子？那么，天玑散是……
“既然本宫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请徐太医也满足本宫一个不过分的要求吧。”
“诶？”
她的手指突然用力，将之前拨弄的那片叶子掐成两段。
我的脖子突然被从后边掐住。那名今天去为太子拿了药，并且在御花园差点发现我和十皇子的宫女，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身后！她掐着我的脖子，使我双脚离地。
“唔！”我抓住她的手，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这比付神通掐着我的力气大多了。她是想杀了我！
“徐太医，”恍惚中，我听见皇后娘娘温和地说：“请不要绝对把今天听到的事说出去，好吗？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皇……咳咳！”那个宫女掐着我脖子的力气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掐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皇后娘娘不知道天璇散会变成天玑散，她是纯属无心，将天璇散和青麦饼混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有生命危险，还以为他过不久就会痊愈！
“听……”听我说！
“太……”太子有危险！
“再见了，徐太医……”
脖子上的力气瞬间再次加大。
“呃！”
“平子！”
这是……十皇子的声音！
突然，掐着我脖子的那名宫女被人撂倒在地。我跌在地上，感到一阵眩晕，还没来得及恢复神智，就突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十……十皇子！”
“哟，平子。”十皇子抱着我扭头就跑。
“你怎么在这儿？”
“东宫的青麦饼我没吃完，藏了一点儿，刚刚我去把它们找出来给你师父送去了。然后听说你去东宫给皇兄送药了，我就想去找你。结果你不去完成任务，反倒在这儿和宫女姐姐玩举高高？”
“你藏食物的毛病居然派上了用场？等等，谁在玩举高高啊？！”我面红耳赤。“放我下来！我能走！”
“放心，我扛着水缸都跑得比你跑得快！”
我扭头一看，那名宫女很快就爬了起来，正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
“她不是普通的宫女，是护卫皇后娘娘的高手，你被她掐了那么久，现在腿都是软的，哪能跑得过她？”
“可是你……”
“我？你忘了我即使肚子痛都能跑得过侍卫吗？”
我无言以对，在我面前的这位，可是毛都没长齐就在天天与逃跑打交道的男人。
十皇子的确已经跑得很快了，但是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那个宫女。她的确身手了得，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只缩短不增加。
我摸了摸衣服中的蛇叶菊药，还在，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弄丢。但照现在这样，我们真的能把它送去东宫吗？
“十皇子，”我把药瓶掏出来，说道：“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去挡她一会儿，你先把这个送去东宫给太子服下。”
“你说啥呢？”十皇子连步调都没变，“你觉得你能挡得住她多久？她一脚踹上来你半条命就没了。你别想逞英雄啊！”
“我不是要逞英雄，我有打算……”我凑到十皇子耳边，对他说了我的想法。
“是这样啊！”他大悟道：“不过……你一个人去还是太危险了！咱俩一起，速战速决。而且，不用理后面这位大姐，直接去直捣黄龙吧！”
“能行？”
“放心，御花园我熟得很！绕回刚才那个地方，小菜一碟！”他调转方向，往一条小径跑去。
那宫女没意识到我们会突然改变方向，愣了一下，但仍然追了上来。突然，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十皇子乘机绕进了花草茂密的小径，彻底把她远远甩下。
“哇，真是天助我也，那大姐居然跌倒了！”十皇子说：“咱们也快到了！”
他绕过最后一排花树，我们再次回到了刚才我遇上皇后的地方。她依然安静地立在花间，背对着我们，仿佛她自己本就是一朵夜色中盛放的花。
“皇后娘娘。”我从十皇子的怀中跳下来，站在皇后娘娘身后。
她转过身来，看到我们，微微一惊。
“你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我有些事必须要告诉皇后娘娘。”我在她面前跪下。“以下几句皆是臣肺腑之言，请皇后娘娘听完，再决定臣的生死。”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瞟了一眼十皇子，眉头微微一皱。
“你讲吧。”
“谢皇后娘娘。”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臣一直以来，都相当崇敬太子殿下。他为人正直，仁德，严肃，认真，是臣心目中理想的君主。所以此次他中毒之后，臣一直在努力为了治疗他而努力。终于，我们找到了可以救治他的解药。本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但是，今天我们才了解到，天璇散还可以转变为另一种可以致命的毒/药——天玑散。而太子殿下，已经中了此毒！”
我抬起头，正视着愕然的皇后娘娘。
“那些西罗使者没有告诉您，天璇散，一旦与青麦同食，就会转变为剧毒天玑散，毒性大增。您请太子去品尝的点心，正是用能让天璇散变为天玑散的青麦做成的！”
“不……不可能……”皇后娘娘浑身颤抖，向后退了几步，几乎要跌倒在地。
“不是胡话……如若娘娘不信，可立即随同我们去往东宫。我身上带着要给太子的药，本来它是可以治好太子殿下的，但是对于天玑散，它也只能发挥很小的一点作用。天玑散……目前是一种无解的毒。”
皇后娘娘的两眼变得空洞，她的嘴唇微张，急促地呼吸着。
“我回来，也是想向娘娘证明，我不会将娘娘今日所言透露给任何人。但请娘娘在太子康复前留臣一命！”
那名追我们的宫女，大概是搜寻了一圈无果，又回到了皇后娘娘身边。一见我们站在皇后娘娘面前，立刻高呼一声：“娘娘当心！”同时冲到我跟前，伸手就要给我一掌。
“停手！”
皇后娘娘咆哮道，撕心裂肺的声音让树上的鸟都纷纷惊慌飞走。那名宫女停了手，疑惑又不安地看着皇后。皇后娘娘喘着气，语气沉重地说道：
“让我去东宫……”
我们和皇后娘娘一起赶到东宫。太子的情况果然比先前更糟了，他的体温骤升，浑身出汗，意识完全是模糊的，嘴里一直发出痛苦的“嘶嘶声”。皇后娘娘一见他的样子，立刻两眼一黑，向前扑倒。她身后的宫女想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抬手拒绝了。她慢慢地爬到太子的床前，握着太子苍白的手，轻轻地唤道：“孩子……孩子……”，却得不到回应。
我记得太子毒发当夜，皇后娘娘那悲痛欲绝的样子，现在看来应该是装出来的。当真正受到巨大打击之时，她却只是失神地握着孩子的手，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似乎低低地啜泣。
我于心不忍，却还是对她说：“娘娘，请让一下，我要给太子喂药。”
皇后定了一定，慢慢移开了身体。我让十皇子帮我扶着太子，把蛇叶菊药灌进他的嘴里，然后又让他喝了不少温水。
吃下药后，太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皇后连忙凑过来，轻柔地抱住他的肩。太子的眼珠转动，在我们的脸上流转一圈，最终停在了皇后的脸上。他用尽全力地对着皇后笑了笑，用沙哑的嗓子，极轻地说：“对不起……母后……让您担心了……”
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她泪如泉涌，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花了她的妆容，湿了她的衣裳。
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哭泣而静默。
“皇后娘娘，”片晌，我对她说道：“现在，以我师父蔡太医为首的太医院正在全力研制可以解天玑散的药物。请不要过于悲伤，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做出解药……一定！”
皇后娘娘挂着两行泪，看了看我，悲伤地闭上了眼睛，然而眼泪依然从睫毛下不间断地涌出。
“麻烦你了，请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是！”
我对十皇子说：“我要回太医院了！”
那个夜晚，整座太医院都没有一个人合眼。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搬药材的搬药材，查医书的查医书，磨药粉的磨药粉。没有一个人松懈，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在和生命赛跑，是在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奇迹赛跑。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灯油添了一次又一次，药房的门槛几乎快被踏破。
不知不觉间，已是黎明，世界沉睡在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我好几次都差点当场睡过去，每当这时，我就默念着这四个字，支撑着自己继续下去。
始终站在药房桌前的师父的身影，在我眼中如同一堵墙。整个夜晚，他没有打一个哈欠。一次，我为他递上药材时，他虽然没有看我，却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夜晚就要过去了。”
已近破晓时分。
我的肉体和精神已经到达极限，其他的太医也多多少少显露出疲态。师父虽仍然屹立着，但他的身体也时不时会左摇右晃。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开一点，将师父的身影囊括进我的视线。我看到他将我们准备好的一种药液倒入天璇散与青麦的混合物中。之后，他一直紧绷的肩膀，突然沉了下来。
“完成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
太阳出来了。
没有喝彩，没有欢欣鼓舞。大家都已经连感叹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试着向前走几步，却不可抗拒地倒下。
然而我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辛苦了。这个就由我带到皇兄那去，你好好睡一会儿吧。”
我闭着，却也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这个家伙，又不请自来了。
“嗯，”我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十皇子殿下。”
https://www.lingdianksw8.cc/70/70734/2038435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