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去凡洞
去凡洞，即剥去凡身，从此踏上仙途，与凡人殊途两别。
谁也不知道去凡洞中有什么，所有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过。
或是化为累累白骨，亦或是从此青云直上，都没有人知晓，至少，凡人是不会晓得的。
“叶临丘！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一名女子抱着襁褓内还未来得及断奶的婴儿，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书生模样的男子脚步顿了顿，嚅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只能无言相对。
“对不起，我…”他低哑的声音仿佛哭过了一场，语气却意外的坚决。
“你别走了，好不好？”女子绝望地抱着孩子，眼眶通红，两颊犹挂着泪痕，被风吹得生疼，她低声下气地乞求道，不复刚刚色厉内荏的样子。
倏尔，怀中的婴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细弱的哭声抽抽搭搭，直教人心碎。
他不忍的闭上眼，咬牙道，“我…心意已决。”
好一个心意已决。
你所求的仙，难道就是要抛妻弃子吗？
女子瘫坐在地上，泪水终究是不堪重负地、呆愣愣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十年考取功名，她的韶华也在这十年中蹉跎得一干二净。
本以为苦尽甘来，但她现在宁愿还是呆在那个破旧的竹篱茅舍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一生的错付，只因为那虚无缥缈的仙，就此结束。
叶临丘，你怎么就那么狠心。
这个时候，连低低的啜泣声也不见了。
叶临丘目露不忍，十年的发妻岂能真的同表面上那样说弃就弃，他，还做不到那么狠心。
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被这些小情小爱耽搁？
一想到这儿，他狠下心，一甩袖，大步离去，而后，竟再也没有回头。
人群也随之慢慢散去，去凡洞面前上演的这些悲欢离合还少吗？
去凡，去凡，剥去凡人之体又哪里有那么容易。
来来往往之人，看着眼前上演的别人的故事，留下自己的泪，泪尽了，故事也没了，人也散了。
只是当初的故事的主角，却音讯全无了。
***
钱源进，名动一时的富商。
他看着早年四处奔波下，手掌中留下的老茧，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已接近耳顺之命了，按理说，也早该到了入土为安的年纪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
他也不知。
年少时父亲因交友不慎，涉入一场大案，于是好好的书香之家被抄得一干二净，偌大的一个家，从此只剩下了他与母亲二人。
从此，他不再奢望读书来出人头地，他开始了小本买卖。
也许是因为年少吃尽了没有银钱的苦，他才毅然决然地成为了这被世人鄙薄的商人。
年复一年，小买卖渐渐变成了大买卖，而原来风吹日晒的小贩也变成了大腹便便的富商。
回想起这曲折一生，饶是他自己也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只是后来儿女环膝、钱财万贯的他总觉得若有所失，于是，他来到了这儿——去凡洞。
剥去凡人肉体，从此踏碎九霄。
而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渴望的，长生不老。
去求那个虚无缥缈的仙，博得一个万古流传的长生。
他的野心，比起自己所想得还要大得多。
他不甘心，就此同世间众生一样，百岁后，化为一抔黄土。
他要，永垂不朽。
***
“去凡洞？”宋嫃然看着眼前这黑魆魆的洞穴，心生退意。
可是转念一想，自从自己离家出走已过去了近乎一月，若是现在就此归家，不仅会前功尽弃，被罚跪祠堂，甚至…自己还必须接受那一桩婚事。什么城东富商家的大少爷，不过是个傻子！
爹娘怎么忍心将自己许配给那个傻子！
一想到这儿，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而后拉着身边的丫鬟，作势要冲进这一洞穴，可是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可….若是真的就此褪去凡身，那，那爹娘怎么办？
她苦恼地甩了甩脑袋，自小千恩万宠、玉粒金莼养着的她，哪里想过那么复杂的问题！
“如烟，你说…我该继续走下去吗？”她目露忐忑和害怕看向一旁，那个在她眼里忠心耿耿的丫头如烟，眼底带着些许不耐和厌烦，勉强温声安慰道：“小姐，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啊，真的是无路可退了。
若是现在回去，不说爹娘，那个古板固执的祖父定会打断了她的腿。
一想到这个下场，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可是，事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
明明自己只是生气爹娘给自己安排了这个婚事而已。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沮丧地低下脑袋，鼻尖有些泛酸，她，她想爹娘，她想回家。
她不要成仙！
成仙了以后，就看不到爹娘了。
她突然想哭了，可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哄着她抱着她了，娘也不会再做好吃的糕点来了。
如烟不容置喙地拉着宋嫃然，边走边道：“小姐，若是现在回去，老爷他……”
是啊，爹爹他一定会很生气，也会很失望吧。
他从小养大的女儿竟然会因为婚事不如意，就偷偷跑出家去。
宋嫃然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咬牙踏入了这去凡洞。
还是成仙吧，等成了仙以后，她就回家和爹娘呆在一起，呆一辈子！
其实，她也想让爹娘骄傲——他们的女儿，是个仙人。
她偷偷地想着，这才打消些心里的害怕。
一旁的如烟拢在衣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很快，很快了。
很快她就可以摆脱这个低贱的丫头的身份，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指着鼻子骂她卑贱，她也不会因为有个烟花巷里的娘而受尽白眼，自己也不用小心翼翼地供着这个愚昧的大家小姐了。
只要成仙，她就可以摆脱一切不堪的过去。
一定要，成仙！
***
阿蒙抬头，看向这处洞穴，黑暗地吞噬了附近所有的光线。
去凡洞。
只是自己真的已经做好成仙的准备了吗？
前尘往事如同回忆里的默片般回放着，每一帧，都是放不下的过往。
阿婆、阿风，都在这洪流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卷席而去。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那些曾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人，终将在某一个渡口离散。
而这个时候，阿蒙才明白，世间从来没有所谓的永远。
“阿婆，你看！”记忆中的自己，指着夜空上的星河，兴奋的叫道。
阿婆抱着她，席地坐在帐外，笑容将她脸上的沟壑挤成一道道深刻的笑纹。
只见夜空中，一道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拼命燃烧着，焰尾似是被层层晕染，艳丽的火红让这一片的天幕都微微震动。
它初时速度较慢，而后，渐渐变快，最终，迫不及待地奔向尽头，滑落于群山怀抱下。
“阿婆，你说，我也有可能成为像你一样的大巫吗？”她撒娇似的抱着阿婆，明明这样的问题问过千百回，她却总爱问，而阿婆也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作答。
“当然会，”阿婆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道，“总有一天，我们阿蒙，会成为比阿婆更厉害的大巫！”
可是阿婆，现在，我就要去成为大巫了，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
她怔怔地看着洞穴上的题字，兀地低下头，擦拭不存在的泪，擦着擦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不复当年的天真无知。
人总是要变的，能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梦想、初心，在岁月的沉淀下，他们也会存到心底，埋在记忆深处。
可是，这并不是不存在了。
也许某一天，回首时，世间千千万万，总有一种可以触动你的心。
它们可以是雪和玫瑰，可以是山河和袈裟，也可以是金风和玉露。
阿蒙看着眼前题上的“去凡洞”三字，倏尔迈出了一步。
正如当年在南夷，在百千的凶兽前，提刀走出的那一步。
眼前似乎还有当年鲜血凝成的红雾，似乎还有金戈交鸣。
看到了，曾经的那个阿蒙，义无反顾的扑入这一次屠戮中。
她看到了，她在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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