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三问
第七瓣。
阴暗成了这里的主色调,遒劲有力的树枝,犹如无数只青筋暴起的手,托举出——一张王座。
虬劲盘突着的树枝下,草木织翠,织成织锦一般的翠。
突然,一粒橙果由王座上抛下,掉落至那一片翠色中,草木便蜷缩着呐喊起来,扑簌簌地落下一片片的叶。
与此同时,整片空间,一时间,也明亮起来,犹如天光乍现。
阿蒙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拼命睁大眼睛,企图看清王座上的那个人影。
但面对她的,是如瀑的长发,绸缎般地倾泻而下,泛着缎面似的亮色。
转过来了。
她转过来了。
这一刻,阿蒙抛却了时间和空间,脑中的一切杂念,都变为大片的留白,只能听到自己胸腔内,心脏有力的搏击声。
那是一个妖艳的女人。
艳到了骨子里去。
相比之下,去凡洞内女子的妖艳,都变成了浮于皮相的艳。
她倚在王座上,烟视媚行,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美而邪。
阿蒙眼睛死死盯着她,长时间睁着得眼有些发涩,但她只是抿着唇,抿到嘴唇泛白,似乎想这样,将她的模样,刻入脑海深处。
王座上的女人,似有所感,她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向底下的阿蒙,轻笑一声。
倏尔,她起身,双臂舒展,穹苍倾倒下天火,将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火光中。
一声长鸣骤然响起,声若裂帛,刺破九霄。
只见女子白皙的肌肤,突然被蓝色的羽覆盖,伸展的双臂也变成的深蓝色的羽翎,那种蓝似乎有着江河的澄明。
随着女子一振翅,原本的女子,被一只蓝身白喙独脚的大鸟取代,在王座上盘亘些许后,直冲云霄,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燃烧,燃起一片妖异的红。
蓝身白喙独脚。
阿蒙默念这六个字,牢牢在心底扎根,而后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哗!”
热浪袭来,整片空间都开始扭曲,虚幻中,阿蒙似乎看到了那个女子,她妖异的瞳孔,似乎有着能将人吞噬的魔力。
她漫不经心地在半空盘旋,就像是在俯瞰一个不足为道的蝼蚁一般,那种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火势蔓延到阿蒙身边,高温使得她表面的皮肤开始皲裂,宛若烤得焦黑的叶子,最终,都要变成一抹黑灰。
阿蒙抬起头,遥遥和那只蓝鸟对视,它的瞳孔弥漫着死气,只有偶尔的轮转,才能看见一丝活气。
终于,当这虚幻的空间已是强弩之末了,阿蒙的意识也支撑到了极限,她凝视着蓝鸟,脸上带着尚未退得去的青涩,带着少年独有的锋芒和固执,轻声道,“等我。”
等我寻到一切水落和石出,让我揭开皮肉覆盖下的白蛆,揭开这血淋漓的真相。
当意识从幻境中退出时,阿蒙这才发现,她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打捞出得那般,后背的衣衫紧贴着肌肤,鬓角的发丝,也因为黏腻的汗水而粘在脸上。
她不再迟疑,当恶鬼又一次扑上来时,果断地踏出这最后一步。
钱源进和如烟早已到达岸边,盘膝坐下,休养生息起来了。
如烟的眼眶还是微红,想必,刚刚又哭过一场了。
她看似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还是在不住的颤抖,想来,内心也没表面上那样无坚不摧吧。
只有失去过了,才明白那种滋味儿。
阿蒙不禁联想到自己,心下又是不忍,沉吟片刻,她还是走上前去。
“若是不舒服的话,还是哭出来得好。”她坐在她身边,擦了擦脸上的汗,叹气道。
如烟不作回答,只是手,却更剧烈地颤抖起来,好似溃堤之水,掀开表面的面具,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宋嫃然的死,像是一道不可言说的禁忌,封缄了她的唇。她再难开口。
可是眼泪有时候,就是那么娇气。
如烟紧闭的双眼下,突然出现一道泪痕,顺着脸颊蜿蜒而下,蜿蜒出太多的无可奈何。
她甚至连低低的啜泣声都没有,只是单纯地流着泪,却足以让人心碎。
如烟这样,就算是阿蒙也未曾想到。
她本以为,如烟对宋嫃然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不得不做表面功夫,谁知,还是她想岔了。
在人性这一点上,她还有的要学。
此刻,钱源进也睁开了眼,他也不安慰,只是静静地坐在如烟身边,就像哄着孩子那样,拍打着她的背部。
这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叶临丘。
那个自始至终,以局外人姿态存在的书生。
阿蒙趁着如烟情绪好转些许后,向桥面看去。
此刻,叶临丘恰好撒出最后一片花瓣,而后他的眉峰紧皱,形成一个“川”字,面上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行事有所犹豫,必是心中有所不舍。
联想到去凡洞前的那一幕,和过桥前女子那一番暗示,阿蒙不难猜出他正在经历的。
忽然,他的青筋暴突,一张俊秀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额头也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还是过不了这一关。”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儿,淡淡道,语气之笃定,让人无法辩驳。
阿蒙不回答,只是看着书生,看他如何抉择。
这幻境一关,最是考验心性坚定了,饶是阿蒙,也险些陷在其中。
果然,如同女子所说的那般,书生,还是撑不住了。
他神色恍惚,行事不复初见时的果决冷酷,反而变得疯疯癫癫。
他拿起七色花,将最后一瓣撕碎,嘴里还不住地喊着“锦娘”。
那便是在洞口前见到的那个女子吧。
阿蒙偷偷地想着,便看到书生义无反顾地铺入厉鬼群中,有如慷慨就义的壮士。
血肉模糊了视线,啃食后的厉鬼,好似得到大补之物,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不对,阿蒙突然皱起眉头。
她记得,先前宋嫃然赴死时,可没出现这一幕。
别说血肉横飞,就是一滴血也没出现。
她看向眉眼疏朗的女子,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些许疑问,女子察觉到她的目光,偏过头,狡黠地眨眨眼,不再言语。
看到这一幕,阿蒙突然笑了,她偏过头,只当这一幕的小插曲未曾出现过。
又一次看到同行之人的逝去,钱源进不忍地移开目光,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女子像是对这一幕见惯不怪,冷笑道,“成仙之途又岂是那么好走的?这世间的那一条大道,不是前人三跪九叩,用累累尸骸垫起的?想要成仙,就要学会付出什么。三千大道,何曾好证过?”
这一番话,可谓是金玉良言了。
阿蒙听见后,有如醍醐灌顶,若有所思。
瞧见她这样,女子不由得点点头,还算有些悟性,她还不至于白费口舌。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她理了理发髻上的发钗,“过了这最后一关,便是通天大道等着你们了。”
果然,听到这话后,钱源进立刻又斗志昂扬,一扫先前的颓丧,女子唇角的弧度也愈发上扬。
“最后一问,你们成仙,要得是什么?”
要什么?
这最后一问,比起先前的问题,所涵盖得要更大。
毕竟,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欲壑难填,若真要说出自己所想要的,恐怕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
女子这么问,定是想问他们最想要什么,这其中便值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不想,一炷香还未过,阿蒙已有了答案。
她眼神清澈,没有什么迟疑或患得患失,这个问题,她很早就明白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内心的答案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愈久弥新,更加肯定。
她笑容明媚,眼神坚定,从容道,“我想要,过去。”
我想要重见南夷月,我想要重遇南夷天。
我想要,回到那一个小小的部落,矮矮的羊皮帐;
部落不大,却足以将这颗心塞得满满当当;
羊皮帐不高,却足以容纳她和阿婆二人。
看着落霞漫天,青烟袅袅,与阿婆守日出,待月华。
这就是她的梦,她日日夜夜,想要抵死缠绵的梦。
那里有孟娇、有阿风,最重要的,还有阿婆。
她不想要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她也不要冷眼独行于红尘陌上;她只想回到那个不起眼的南夷少女,深夜中,枕着阿婆的鼾声入睡。
第一次。
女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答案。
阿蒙给她一个哑口无言的答案。
她听过很多的答案,有的追求地位,有的追求江湖走马飞刀钝的侠气等。
有的平平无奇,有的令她惊叹,却唯独没有令她哑口无言的。
她以为,按她的格局来说,答案无非是成为强者一类的,她也做好了赞叹的准备了,可是这一次,她竟然无法评判。
这个愿望在修行之人看来,乃是大忌,修仙者,最忌讳沉溺于过去。
可是看着这个女孩粲然的笑容,她却无法申斥。
可能这是命中注定的,她必然无法泯然众人。
女子心中不由得想到。
听到这个答案的钱源进和如烟,神情也不由得有些松动。
其中尤其是钱源进,他的神色最为复杂。
以他先前的观察来看,阿蒙不过是个沉稳些的小姑娘,她有成为天才的潜质,但那些,都是和同龄人相较而言的。
毫无疑问,在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中,她是出类拔萃的。
可这一个答案,却让钱源进刷新了对她的印象。
老实说,这个答案,甚至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稚气。
可就是这一份稚气,显得尤为珍贵。
红尘像一个大染缸,将所有的世俗之人都染得五颜六色。
试问,又有谁,能在千帆过尽之后,守得一身纯白无瑕?
在成仙之途上,能抛却种种诱惑,舍弃百媚千红,只为求得回到过去——一个自己早已熟悉的时间和空间。
这样的人,太少了。
世间大道三千,而阿蒙,必然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条道。
属于她自己的,从未被人领略过风光的,一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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