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夜袭
拂去了白日里的喧嚣，没了老乞儿不绝于耳的絮絮叨叨，阿蒙总算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静心沟通天地灵气。
夜凉如水。
时日接近夏末，洞府外蛙鸣的高高低低，繁荣的叶子点缀在枝头，被多情的风，吹得飒飒作响。
阿蒙将洞府建在三生道人的山峰上，这里罕有人迹，平日里，这山上只有三生道人而已，只不过现下多了个阿蒙。
至于老乞儿，他自言浪迹萍踪，四海为家，在阿蒙看来，指不定又是跑到哪去作怪了。
体内的太虚心法运转了一个大周天，阿蒙缓缓睁眼，目光中似有精光暴射。
虽已接近三更，她非但没有困意，反而精神愈发矍铄，足可见这心法的玄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内灵气的运转也愈发凝滞起来，到最后，她不得不从入定中醒过来。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屏障，她唯有突破这一层屏障，才能彻底跨入练气四层。
只是就目前看来，这屏障至少在今夜是突破不了了，修行最忌讳冒进，若是强行突破，甚至有可能走火入魔。
好在阿蒙还没被冲昏了头脑，她伸了个懒腰，听得体内关节啪啪作响。
她直起身子，走出洞府，扬起脑袋，看向那一片夜幕。
只有这时候，她才能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太虚。
不是人间，更不是南夷。
天际零落的繁星顺着无形的轨迹，交错成一道道弧线，直至中心，星子突然争奇斗艳似的填满了视野。
阿蒙伸出手，顺着星子的位置，缓缓勾勒，只是这里的星比起南夷来，更密，更杂乱，到最后，勾勒出的痕迹恰似一团乱麻，更遑论能看出什么形状来呢？
南夷就能看出来。
那时候，她常常坐在皮帐外，靠着火堆，慢慢笔画着星星，再将它们，幻想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等帐外草叶上的重露凝成霜，她再拖着身子，掀开帐帘，带起一阵寒意，笑闹着躲进阿婆的被窝中，阿婆便一翻身，将自己冻得冰凉的脚，用大腿夹住，直至自己被热出一身汗来。
她将唇抿得紧紧的，就像阿婆紧紧夹着自己的脚一般，两颊尚待未褪完的稚气，眉形拉得很长，长至入鬓；眉尾微微下压，压出一身英气和傲骨来。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单单是站在那儿，便宛若利刃出鞘，有种无法直视的锋芒。
这样的她，与白天随心所欲，温和平易的样子判若两人。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在无数搏杀中淬煅出的她，傲骨铮铮，煞气凛然的她
她站在那儿，就如驻足在崖边的清松，有种宁折不弯的执拗。
烫着金线袍角飞扬，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皓腕，手中紧紧攥在一起，其内有一串兽牙穿成的吊坠。
阿蒙摊开手，看向躺在手心的吊坠，抿到泛白的唇瓣慢慢放松，恢复到了原有的血色，面部轮廓微微柔和下来。
这串吊坠，是阿婆除了回忆，留下的最后凭证了，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据。
想到这儿，她又将手握紧，指关节都有些泛白，她看向远方，眉目坚毅，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在颈间，有些痒痒的感觉。
乍然，一黑色暗器倏地擦着她耳边的碎发飞过，直直地定在背后的树干上，嵌入其内，只留下三寸长露在外面。
这道暗器来得太快了，快到阿蒙只能后知后觉地一惊，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兀地转头，取出那暗器，凭着气息，紧盯着不远处树林中的一个阴影。
若是那暗器没有射偏，恐怕，她现在连出冷汗的机会都没了，这足以可见双方实力差别之大。
她放平呼吸，略微弓身，脚尖点在地上，准备随时发力，越是接近这种时候，她的心越是冷静，静到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恍若雷鸣。
在她的戒备下，手臂上的每一处毛孔似乎都崩紧，嗓子眼处的干涩，让她几乎无法出声。
该怎么办？
那道阴影逐渐靠近，脚踩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不成调的催命曲。
她该怎么办？
阴影下，突然伸出一双手，那双手在月色下，洁白如玉，雌雄莫辨，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
现在该怎么办？
阴影中的那个人，反手抽出一把匕首来，锋锐的刃面反射出雪白的光，一闪一闪，刺目得很。
不，不能再等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坐以待毙，绝不是阿蒙的风格！
哪怕知晓前方有刀山火海，她也绝不会被吓得缴械投降，与其像个懦夫一般，唯唯诺诺，不清不白地做那人的刀下亡魂，她宁愿战个痛痛快快！
此时此刻，在这种生死压迫下，阿蒙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抛却了心中的杂念。
往昔的一幕幕，像是在她眼前倒流。
南夷同阿婆一道的欢声笑语，人间与玉临风的斗智斗勇，那些画面仿佛被切片了般，一帧一帧地放了过去。
这时候，什么强者，什么报仇，都变成了天边的浮云。
她只要活下去！
而她所求的一切，都是以活着为最终的前提。
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心底在疯狂的呐喊，阿蒙的面上却愈发冷静，恍若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令人窥探不得她心底的想法。
她初入仙途，什么法诀都还未来得及修习过，现下，她能对抗的，只有赤手空拳。
可那又怎样？
她此刻虽手中无剑，心中自有剑意横荡。
哪怕战至骨肉糜烂，她也不得不战！
战！
黑影“刷”地滑到阿蒙身边，高举手中匕首，作势就要朝着她的面门扎下。
阿蒙眼疾手快，略微一偏头，在月华下，白到反光的肌肤上，骤然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匕首划过她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血液顺着伤口凝成一粒血珠，血珠沿着颈线滑落至衣领上，将玄袍上的一小块染成褐色。
黑影中的人见一击不成，又举起手，对准阿蒙的鼻尖，携带猎猎劲风，呼啸而下。
阿蒙抬起头，不偏不倚，径直对上刀尖，而后双手往前一挡，两手合拢，就这么空手接下了这一刀。
只是来者之人的力气，远非他所可比的，阿蒙耗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和他争个难分高下，只是从来者平稳的气息来看，这人分明是留有余力。
阿蒙愈发觉得来者之人古怪难言，若他真是来刺杀自己，为何在这种关头，还不尽全力呢？
心中略一思转，阿蒙冷哼一声，眼神一凝，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
打定主意后，她故意稍作不支之状，手上力气渐松，任由刀尖从掌心滑下，待黑影中的人以为她必败无疑时，她足尖轻点于地，借力踢向黑影中人。
这招不可谓不行险，若是黑影人打定主意致她于死地，就会趁着这一刻，在阿蒙重心不稳的情况下，直接一刀结果了她。
可阿蒙正是由先前的对峙中，看出些许不对劲，她是打定黑影人不会取她性命这一点，这才出此下策，以命搏命。
以黑影人的实力，若他真正的全力以赴，阿蒙此刻别说反击，她连回手之力都没有，那时候，她才算真正的死路一条了。
笔直的腿宛若一把锋锐的刀，以一往无前之势，照着黑影人下巴所在之处扫去。
饶是黑影人，此刻也不由得一惊，他身形暴退，可这已是晚了，这一招，阿蒙酝酿许久，作为她最后的底牌，哪里会让他这般轻易地躲过去。
黑影人也是个身经百战的主儿，他身子后仰，罩在身上的兜帽也随之掉下，只是脸上还蒙着一块黑色面巾。
看着这个身影，阿蒙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可这熟悉之感突如其来，在这战斗之中，容不得她多想。
只是现在，这黑影人的身份还没完全暴露出来，阿蒙始终有些不甘心。
她的身子略微前倾，接下刀刃的掌心，各自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血淋漓的，看着就让人发疼，她将手微微握紧，豁开的伤口因肌肉的牵动，而微微泛疼，不多时，又再次渗出鲜血来。
一招猛虎擒山，阿蒙双手成爪，扑向黑影人，朝着他脸上挂着的面巾抓去。
见势不妙的黑影人，忙抓住自己的面纱，顾不上阿蒙是否有其他的目的，只一昧想要将身份隐瞒下去。
他不做还好，这一做，更让阿蒙起疑，她愈发认定来者之人必有古怪，手上力气便愈发大起来。
于是，这好好的一场打斗，到最后，竟变成像孩子嬉闹抢东西般，这样不着调的行为，愈发让阿蒙熟悉起来。
“嘶拉。”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深夜，更显清厉。
“嗨……”干巴巴的语气，带着被撞破坏事后的心虚。
阿蒙只觉额角的青筋又开始一突一突了，剧烈打斗之下，脖颈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阿蒙抬起手，朝着伤口处一抹，大力之下，伤口又被拉扯，冒出的血珠反而增多了，这让看者都不由得龇牙咧嘴。
来者看着阿蒙，讪讪一笑，面上的讨好之色显而易见，□□随着他唇角的上扬而跌落，两颊画得腮红简直令人惨不忍睹，这样一个人大晚上放出去，准能让人吓到夜间失眠。
“玉、临、风！”阿蒙叫出他的名字时，就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喊着他。
一听到阿蒙这口气，玉临风就觉得大事不妙，嘴角讨好之色愈加浓郁，眼泪汪汪，扑闪扑闪地看向阿蒙。一副英武面容，硬是被他掰成女儿家柔柔弱弱的姿态。
看到他这副样子，阿蒙只觉得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也使不出来。
他这人，是摸准了阿蒙吃软不吃硬的脉搏！
可她还真是那他没办法了！
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阿蒙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脸上青青白白，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真是输给他了！
眼见阿蒙面色稍霁，玉临风胆子才稍稍大了些，他哥俩好地搭着阿蒙的肩，“师妹啊，你如今刚到太虚，肯定睡不着觉！走，师兄带你去夜探太虚，好好见识见识！”
这会他倒是想起是师兄来着了。
刚刚下狠手时，怎不见他顾念着一丝同门之义呢？
阿蒙心底腹诽，但对于老乞儿深夜刺杀她一事，她还真没怀疑过。
毕竟以这个混世魔王的性子，这种混蛋的事情，他还真能给你做出来！
当初在人间时，他这人便是这般模样，每每阿蒙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他便总是变着法儿地来捉弄她，活似一个没长大的混小子。
什么扮鬼吊死在梁上吓她，在她身后放一串鞭炮，这些对他而言都不过是小儿科，总而言之，没有他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
不过经他这么一捣蛋，阿蒙心底酝酿的一些怀古伤今，也被他扰得烟消云散了。
这么看来，她还得谢谢他不成？
阿蒙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正想着，突然被玉临风连拖带拽，兴致冲冲地带下山去，他还一面嚷嚷什么“夜探太虚”的名头。
夜探太虚？
这还真是玉临风的风格。
阿蒙忽然对这一场荒唐的探险，升起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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