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饮碧江
螓首,蛾眉,瓠齿。
翆黛,绛唇,柔荑。
镜中的女人,五官浓烈,有着令人侧目的明艳,有着张扬到极致的侵略性。
她像是浓墨山水画上,泼洒出的嫣红,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锋利上扬的眼角,像是被刻意拉长,涂抹上不容侵犯的威严。
倏尔,镜中的女人一挑眉,像是投入池心的石子,荡漾出的涟漪,活在画中的女人一下子活了过来,她从幽暗的画廊中,莲步轻移,款款而来,衣袂翩跹间,有着见之忘俗的风姿。
她就是春日,翠锦如织间,浅眠枝头的绯红;
她就是梁下,倦鸟栖巢时,一树一树的呢喃;
她就是湖畔,白云出岫上,徜徉于天际的风。
她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只留下额角的几缕碎发,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宛若开在黄沙遍野中的铿锵玫瑰。
就如同云与雨的窃窃,草与花的私语,没有缘由的,她突然笑了。
不是大家闺秀的笑不露齿,亦不是贩夫走卒的圆滑世故,更不是帝王将相的似笑非笑,她的笑,就似原野上的星星点火,料峭春风无心一吹,便有漫天遍野之势。
她的嘴咧得很开,足以看见整齐雪白的贝齿,肌肉牵动时,拉出深深的笑纹,不算美艳,却足够动人。
她梳妆台上,几乎可以用简陋来称,属于女儿家的饰品几乎没有,有的只是几枚玉簪,偶有金玉珠翠,也都是蒙了尘,放在一个角落,暗不见天日,可见主人对其的不甚在乎。
与之相反的,悬挂于床头的,是一柄古朴凶厉的雁翎刀,刀尖微微上翘,折射出胆寒的冷光,像是在以此宣告自己的身经百战。
这与挂着的莲红床幔,以及床幔上缀着的香包,格格不入。
好比六月飞雪,一月艳阳,一样超乎常理的存在。
凡间便能听人说起,刀剑乃大凶之物,含有强烈煞气,故而放于床头,便视为不祥之兆,甚至有传闻,将兵器置于床头,长此以往,便会改变性情。
类似于这些风水之事,大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陡然见到与世俗背道而驰的女子,阿蒙一下子有种新奇之感。
背离世俗不可怕,可怕的是,要去接受人们指点的目光。
流言蜚语有时候,就像是寂寞荒原上的野草,渐行渐远还生。
你听或不听,它都会以各种方式,搪塞入你的耳朵。
而在这情况下,多数人选择低头。
从未被人探秘的羊肠小道固然好,可是这一路上,太过崎岖险恶了,错综复杂的小道,走到后头,寥寥无几的同路人,也最终会迷失在某一渡口,人生很长,少有人能忍受得了独行的孤寂。
所以在某一天,他们总会回到那大道上来,融入所谓的大多数,安分守己地随波逐流。
阿蒙能够理解,但却不妨碍她,对最终坚持下来的人,保持欣赏的态度。
能坚守本性,不为世俗之人桎梏的人,无一不是有大毅力、大决心的。
这样的人,值得敬佩。
女子突然起身,剪下窗棂便的烛芯,摇曳的灯火隐没在黑暗中,没了色彩的干扰,在这静谧间,一切的响动都显得格外显眼了。
出人意料的是,已是丑时,万物安眠时,女子却反身走出屋外,关上门,而后沿着一条小路,隐秘地下山去。
“呼!”许瞿长舒了一口气,将黏糊糊的掌心用力擦净,两腿紧紧夹着梁柱。
天知道他刚刚吓得腿都快软了。
要知道,这可是执法堂大弟子,齐冉的房间。
可是就在今晚,他居然跟着那些荒唐的师叔,潜入她的房间!
他原以为自己已算是个胆大的了,可是没想到,这些师叔,一个两人,完全是混不吝、傻大胆。
在今晚之前,这一切,他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今晚对他而言,就像是梦一样的玄幻。
高高在上的师叔,竟然和他是同道中人;不可一世的齐冉,他竟然跑到了她的房间。
要是这一切被人知晓,别说门规处置,光是那个齐冉,就能将他千刀万剐。
单是想着这后果,就使他不寒而栗。
直到现在,他的小腿肚子,似乎还在打颤,更别说满身的冷汗了。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和玉师叔来了。
可是现在还容得他退吗?
许瞿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旁等待多时的玉临风,似乎没察觉到许瞿纠结的内心活动,他搓了搓手,眼眸在黑暗中格外光彩,作势就要跳下。
阿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要是真让他把人家的衣柜乱翻一通,这事儿可真是闹大了。
阻挠后的玉临风,脸上带着些许不满,“你拉我做什么?”
直接拦着他,按着他那刺头的个性,定然会起到反效果,说不定态度还会更加强硬。
为今之计,只有转移他的注意力。
一时间,阿蒙还真有些哭笑不得。
她早就想问了,眼前这人,到底几岁了。
怎么到如今,还活得跟个小孩似的。
心思急转间,阿蒙突然想出个馊主意,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她抿抿嘴,装作好奇的样子,“你知道那人去哪了吗?”
说得正是齐冉,她深更半夜走出去,行为确实有些诡异。
玉临风果然被勾起好奇心来,他摇摇头,带着些许兴奋,“不知道。我们……要去找她吗?”
越老越像个小孩了。
这样的事情,也值得他那么兴奋。
眼见计划将成,许瞿也赶忙过来劝服,只希望玉师叔能“改邪归正”,自己也少些担惊受怕,“是啊,师叔,齐师姐这么晚了还出去,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这多危险,不如我们去找找她吧。”
这大义凛然的高帽扣得,饶是阿蒙也不由得称服,她递给许瞿一个赞许的眼神,让后者更加精神百倍。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如今一走,玉临风还真有些不甘心。
“师叔!”许瞿一急,声音也响了点,“衣服又不会跑,可再晚些,咱们可找不到齐师姐了!”
这句话,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玉临风咬咬牙,最终还是道:“好吧。”
闻者都是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赶忙拉着玉临风,跑到屋外去,火急火燎的,任谁看了,都怀疑后边有人追着。
总算逃过这一劫了!
许瞿拍了拍胸口,平复了仍有些紊乱的气息,看了看掩映的远山,却又开始犯了愁。
这下,该往哪找去呢?
他瞥向阿蒙,以期她能做出决定。
可是老实说,阿蒙也不知道齐冉在哪。
他们刚刚躲在屋内,她也没留意齐冉的去向。
不过,她也不是真要玉临风跟踪那名女子去,这样丢脸的事,还是不做得好。
于是,她随意指了个方向,“喏,她刚刚往那儿去了。”
玉临风也不起疑,兴冲冲地朝着那个方向,下山跑去。
所幸能有件事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也算是达成目的了。
至于达成目的过程中,所 使得一些小手段,不提也罢。
看着那个老当益壮,活蹦乱跳的背影,阿蒙认命地捏了捏山根,跟了他上去。
她初至宗门,其内的一些环境都不甚熟悉,她也不知道所指之处会在哪。
行至尽头,才发现,那里,是一道蜿蜒壮阔的江。
江前矗立着一石碑,只见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翩然落于其上——饮碧江。
星子倒影在江心,月色将碧色,染成钟爱的银白,而后,对着波澜起伏的江面,低眉浅笑。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在这饮碧江前,万千嘈杂,最终都融为一瓢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众人立于江前,只觉得蒙尘的心,又重新被江潮冲刷成纯白无瑕的模样。
风,低眠于浪潮中,卷起千堆雪。
潮水也渐渐涌上来,浸没了石碑的底部,磨去原本分明的棱角。
就像是不可一世的锋芒,终究会逐渐湮灭于岁月中,不见踪迹。
远山层层叠叠,晕染成墨色,在不徐不疾地勾勒着轮廓;而这厢,端是敲得锣鼓急急,一潮未平,一潮又起。
重山、阔江、层云、群星、皎月。
淡妆浓抹总相宜,喜笑嗔痴总是情。
这饮碧江,就像是骨肉丰盈的少女,体态轻盈,在浓墨夜色中,嬉笑、怒骂,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是掩盖不去的生机盎然,那是岁月赋予的年轻,时光赠与的花季。
因为年轻,所以能任意妄为,她知道,年轻就是自己的依仗,因为年轻,她还有很多的可能。
她不想湮灭在去往海的路途中,她也不想从此湮灭为大海中,成为不起眼的一份子中。
她渴望璀璨,渴望独一无二,她渴望——化海。
她不要乞怜着,让大海容纳自己,仿佛那样,才是自己一生的归宿。
她不甘心,明明她有大把韶光抛掷,明明她有无数树木为之倾倒,甚至甘愿将自己的碧色,奉献于她。
可哪怕是这样,凭什么,她还要随波逐流,泯然众人?
她——不愿意。
她——愿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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