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绽
车厢里所有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我在周自如的鼻腔黏膜上提取到了微量的三氟烷，这是一种新型全身吸入麻醉剂，在临床上比较常见，适用于一些小型手术或者复合麻醉，同时周自如腕部的伤口十分平整，没有来回摩擦割裂的现象……”
余晟衍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拿着手机的指节也在悄然用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一下子也找到了原因。
他其实没有怀疑沈时韫，也不想怀疑，但他首先是一名警察，所有与周自如有关的人物都会列入怀疑名单之中，沈时韫也不例外。
当然怀疑一个人要讲究证据，就目前来看，沈时韫和周自如没有恩怨是非纠缠，自然也不存在杀人动机。
初夏繁茂的树木挡住了余晟衍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沈时韫的家，他满脑子都是最后一眼沈时韫失落的笑容，他从没有意识到过自己把一个如此温柔美好的人伤害成了什么样子，直到刚才沈时韫的那句话，警钟般敲得他醍醐灌顶。
余晟衍烦躁地搓了一把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几个字，抬手扔给了蒋厉，然后吩咐众人：
“通知张局立案，联系周自如的家属，调取周自如家附近的监控录像，同时查一下周自如的社会关系，对了还有她的手机，详细调查她这几日的通话记录，各社交平台的聊天记录，不能放过任何人。”
“是。”
蒋厉莫名其妙地捧起本子一看，瞬间一惊，迟疑间想要问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将那张写了字的页面盖住，把本子装进了包里。
……
北安分局刑侦大队。
小高法医将验尸报告递给余晟衍，将在电话里没说清楚的地方重新复述了一遍。
“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伤口是由手腕内侧向外侧延伸，而不是从外侧向内侧，这一点其实我不太明白……”
“从里向外？”
周铖以李天王托塔的姿势用右手托着一碗康帅傅红烧牛肉面，左手拿着泡面叉子在自己右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恍然大悟，“嗷，原来是这样！周自如是右手割腕，那就得左手拿刀，本来左手拿刀就不得劲，要是从里面往外割就得反着手割，就更不得劲儿了。”
“周自如是左撇子？”蒋厉坐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闻声抬头看向余晟衍。
小高法医接话道：“根据她双手的肌肉和皮肤表观来看，周自如的右手肌肉显然更发达，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和小指外侧有茧，应该可以排除左利手的可能。”
“我滴个老天鹅。”周铖咽下一口泡面，问余晟衍，“余队，怎么查？”
余晟衍翻看着周自如的尸检记录，“死因确实是由失血性休克引起的，加之法医在她鼻腔中发现的三氟烷，我们可以假设周自如是吸入三氟烷后昏迷，被人放进浴池割腕……你不明白的是什么？”
小高法医皱眉道：“凶手将现场布置成自杀的样子，可以说是比较完美，为什么要留这么明显的他杀破绽？”
余晟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蒋厉插话道：“不能排除是先割腕再昏迷。”
小高法医否认了他的这一猜测，“如果是先割腕，周自如还有意识定然会挣扎，现场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周自如的皮肤上也没有任何淤青和反抗留下的痕迹，正常人在割腕时会因为疼痛难忍造成伤口入口深而出口浅，周自如手腕上的伤口很平整，没有深浅变化，我更倾向于先昏迷再割腕。”
“周自如的保姆说当晚她就睡在隔壁的保姆房，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调取的周自如家附近的监控来看，当晚也没有外人进入，能够近距离让她吸入三氟烷，且不让外人察觉的话，这个人和周自如的关系应该非常亲近，或者说，和周自如很有可能有某种隐秘的关系！”
余晟衍说着，一拍蒋厉的肩膀，“蒋厉，我交代你的事情多久给我回复？”
蒋厉已经在着手调查了，看了一眼手表，保证道：“两个小时。”
“好。”余晟衍从椅子上站起来，摸起车钥匙就往外走，顺手捞走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冲着周铖一扬手，“跟我去见一见周自如的朋友亲属，他们应该还知道些什么。”
周铖把泡面往小高法医怀里一塞，抹了两下嘴，拔腿跟上去。
“咦，我才不吃这种垃圾食品。”
小高法医嫌弃地把泡面又塞给了蒋厉，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消毒喷雾对着刚才摸过泡面的手好一顿喷，迈着小碎步回了法医室。
蒋厉一脸无辜地看着作鸟兽散的众人，最终还是在油脂和调味料的诱惑下选择继承了李天王的重任，将那碗泡面捧了起来，吸溜吸溜一边吃，一边等着电脑分析数据。
忽然，他在众多的数据信息中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一处，赶紧点击鼠标放大，单独截取出来进行分析。
分析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蒋厉只看了一眼，托着泡面的手就是猛地一抖，面汤撒了他一腿，他顾也不顾，摸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对方立马就接通了。
“余队，我调取了周自如所有社交平台的聊天记录，发现一周之前，也就是从五月二十二日开始，周自如一直在给一个人发浴缸中溺水的照片，那个人……”
余晟衍刚从周自如父母家出来，准备过马路，催促道：“那人是谁？”
听筒里传出来的那个名字让他的脚步为之一顿。
“沈老师，沈时韫。”
蒋厉反复确认了接收消息人的昵称和ip地址，没有错误，但同时他察觉到另一个奇怪之处，“照片是他人给周自如拍摄的，余队，我把照片传到你手机上了，你看一下。”
手机响了两声，余晟衍打开免提，点开了蒋厉发送过来的照片。
照片的角度确实是以第三视角拍摄的，只有浴缸和躺在浴缸中摆出各种姿势的周自如入了画，如果只是第一眼看到这些照片，画面中周自如暴露的穿着，加之她姣好的身材，肯定有人会以为这些照片是为了进行某种不法交易，但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周自如是闭着眼睛的，仿佛没有意识的雕塑一般躺在水中，浴缸中的水甚至淹没了她的口鼻，她的表情淡漠安详。
余晟衍心神一动，立马找出案发现场的照片，不待对比，他就发现了蹊跷之处，这些照片中周自如的表情神态一模一样，甚至姿势都格外雷同。
“这。”周铖也看到了，惊恐地问道：“这些照片里周自如，是，是活着的吧？”
余晟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看起来像死了？”
周铖点头啊点头。
“什么状态下会让一个活人看起来像死了。”
余晟衍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两张照片上，蒋厉给他发的聊天截图，照片的最上方还备注着沈时韫的名字，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萌生出来。
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他的猜测，无凭无据，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印证这个想法。
余晟衍将手机揣回口袋，在路灯灭掉的五秒内快速穿过马路，拉开车门跳上车。
“周铖，打电话给方芸……”
话说到一半，余晟衍才意识到周铖压根没跟上来，转身看向马路对面，周铖就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崽子，无助地站在闪闪发亮的红灯下，眨着无辜的小眼睛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目光，仿佛在控诉长腿星人无情的背叛。
绿灯亮了，周铖赶紧跑了过来。
余晟衍嘬着牙花子，有火发不出，只能用钥匙点了点他，说：“跟方芸说一声，让她先审问周自如的未婚夫和保姆，咱俩晚到半个小时。这些照片和自杀现场的情景是一样的，如果杀她的人是拍摄照片的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拍摄都没下手，偏偏选择了昨天？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发了这个时机！”
“好。”周铖刚拿起手机，又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
余晟衍瞪了他一眼，“现在就是去找为什么啊！”
周铖拍了一下脑门，嘿嘿一笑，又问：“咱现在去哪儿？”
余晟衍没吱声，回应他的只有汽车的油门的轰鸣。
车走到半途，周铖恍然发现这是往北安美院去的路，多嘴说了一句，“余队，咱们去美院找沈老师？”
“嗯！”余晟衍应了一声，又说道：“除了周自如的保姆和司机，沈时韫是昨天唯一见过她的人，他肯定还知道一些我们没有察觉到的细节，今天周三，他下午有课，我们直接去学校找他。”
周铖嗷了一声，笑呵呵道：“余队你对沈老师真上心，我上大学那会儿自己的课都记住不住，你竟然记得沈老师哪天有课。”
余晟衍从后视镜里盯着他，记得哪天有课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不过周铖话里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六月午后的阳光热烈而灿烂，凤凰木的叶子被风翻滚着，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鸣笛声响成一串。
天已经很热了，路上行人大多都穿上了短袖，沈时韫以前是不怕冷的，想着也穿个短袖，可出了门还没走出院子，就觉得凉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忙跑回去又加了件薄款的灰色针织衫。
骑着自行车一路走到学校，在经过学校门口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沈时韫瞥见南北路的左拐车道上有一辆等绿灯的车有些眼熟，但是碍于车流湍急，沈时韫并没有多留意，而是在经过十字路口以后，放慢了速度。
果然，没一会儿那辆车就跟了上来，在他身后摁了声喇叭。
沈时韫没回头，轻轻捏住刹车靠边停下，那辆车也打着灯停在了他旁边。
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沈时韫就看到那名叫周铖的小警察笑眯眯对他打了个招呼，一声沈老师还没喊完，余晟衍就一把将他摁到了后面，对着沈时韫一扬手，意思让他上车。
沈时韫看着近在咫尺的学校大门，知道自己下午的课是上不了了，就说道：“我能先把车子放回学校么？”
“不用。”余晟衍伸手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拍周铖肩膀。
周铖：“？”
余晟衍瞪着他，“下车啊。”
周铖这下子算是反应过来了，赶紧解开安全带，麻溜儿地滚下车，接过了沈时韫手中的车子，做了个小顺子恭迎慈禧太后的姿势，说：“沈老师你坐车，车子我来骑。”
“不用不用，进了校门就是车棚，你帮我把车子停进去就行……”
“你让他骑着吧，他那一身膘就当减肥了。”余晟衍没给两人拉扯的机会，命令道：“上车。”
沈时韫只能对周铖抱歉笑笑，调整了一下背包，抓着车门上的扶手上了副驾驶。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没想到时隔一天又坐了上来，命运有时候还真是喜欢捉弄人。
安全带还没系好，余晟衍已经一脚油门离开了校门口。
沈时韫不提防被这么一晃，胃里顿时一阵翻腾，几乎要干呕出来，好在他借助降下去的车窗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透过后视镜，就看到那名小警察一脸哀怨地在汽车尾气中叹了口气，捏着自己枯瘦如柴的两条胳膊，默默骑上了他的小自行车，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垂头耷拉脑的远远缀在后面。
北安美院距离刑侦大队可有一段距离，估计要辛苦他了。
沈时韫一直以为余晟衍只是对自己强硬冷漠，闹了半天，原来他对自己朋友和同事也这样，就是个臭屁的性格。
“你笑什么？”
余晟衍侧头看了他一眼。
沈时韫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忙管理了一下面部肌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转念又想到，刚才要是将自行车放在了学校里，问完话还得劳烦人家送自己回来，余晟衍也许只是想给自己省点事，审讯完了他还能自己骑着车子回来……沈时韫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银灰色高地在城市中飞快穿梭，沈时韫和余晟衍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距离北安分局只剩下一条街道时，余晟衍忽然踩了一脚刹车，冷不防将车子停在了高架桥底下，调出一个手机界面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扶手盒上。
沈时韫侧目看了一眼，面部表情就是一僵，不过紧接着就恢复了正常。
余晟衍的手机上，赫然就是被沈时韫删除掉的与周自如的聊天记录。
“还有一条街就到分局了，你最好想清楚说辞。”
余晟衍拄着胳膊看向窗外，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他没有表明任何立场，但是却在这种情况下给了沈时韫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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