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东江河神(五)
竹筏转眼飘远了形影，原地不远处的对岸竹林边，老树后缓缓步出一条玄黑身影，来到靠近河道的一块大石上。
来人身形颀长挺拔，一头黑短发削得只剩脖颈处一层薄长，以红绳拢成一小束披在肩上、落在胸前飘摆。
他双臂环抱，冷冷望着江小曲离去的背影，脸上与聂凡有着如出一辙的淡漠。
然而与之不同的是，他给人的感觉既压迫又危险，黑眸如两洼深不见底的深潭，里头尽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凉。
脑袋上看起来虽然随性，颈下的双翻领玄黑胡袍却是层迭齐整拢好、将领口密密实实包裹，一丝不苟。左肩上搭着一块暗色花纹长巾穿过腰环直达腰下，为索然无味的黑袍添上一丝贵气。
微风吹过他的衣摆，花长巾飘动，露出腰带上三条各系着一文钱的红绳。
蓦地，他身边多了一条绝白身影，脑袋上束着整齐发髻，颊面还有些湿润，脸上尽是笑容可掬的讨喜。
“兄弟，你太不够意思了，水门的人跟在龙种身边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季允一站定便开口朝他抱怨，“我反应要是再慢些，你就得派人到水里寻我了。”
“你可以选择乘风上天。”男子面无表情，双眼直盯远远飘走的竹筏。
季允愕然：“你让我面对十二门的头号叛徒就只能逃？”
“那你就赢过他。”男子语气冰凉，听不出任何情绪。
“离了水，我自然不会输给他。”顺着男子目光，季允也望向渐行渐远的两组人，满面纳闷：“云门将海雷两门视为禁孪，为的就是让龙种复出之时，身边马上有人可用，我们花了这么多天、搞出这么多事，现在把这两门送到龙种面前究竟图的是什么？”
男子定定望着前方，冷声又道：“符姝一心想收复海雷两门，此举为的便是让此二门依附我们。”
“嗐，你提到这点我就更不明白了，此二门长年躲藏就是为了等龙种出现，现在让他们相会，我们还能有机会收复海雷两门？那些信符姝的人脑子是不是都坏了！”
“这句话，我会带回去替你问问吕氏。”
季允一怔，连忙讨饶：“嗳，别别，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害我！”
“吕氏让我们一切听符姝安排。”
“……知晓知晓，我刚刚差点就落水了，还不够听话吗？”他不耐摇摇扇面，提醒也道：“不过符姝此举可是在帮龙种，我不记得吕氏跟云门这么合得来，你千万要小心符姝呀。”
男子两手食指与拇指都扣着墨黑晶亮的八角韘，他轻轻扭转指上传来的冰凉触感，不发一语。
树林里钻出一条黑衣身影，朝二人作揖：“门主，逃跑的术士一行人已全数消灭，现场已经收拾差不多了。”
季允闻言抬手在眉上搭篷，往方才混乱的河岸边望去，现场只剩几名朔门的门徒正在淘水洗净地面血渍，原先满地的尸体已经不见踪影。
他吹了声响哨：“朔门的人手脚可真快呀。”
“留下贼人尸体，踝系大石、抛入水中，露出脑袋便好。”
“是。”
男子淡淡吩咐又一声：“放消息出去，迎亲之行，东江河神大喜，为嘉兴县百姓铲除江洋大盗，且将官兵与迎亲队全数接入河府，享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得长生不老。”
门徒恭敬应过一声，深礼之后，飞快在树林里隐去身形。
门徒离去后，男子微微瞇起眼，再度轻轻转过拇指上成对的墨韘，冷声又道：“季允，方才我的人……似乎在附近见到冲门的人了。”
“席捷？他不是去百里村了？”季允懵了，瞟过江小曲离去的方向，“龙种既然出现在这，他当是已经往扬州去了，会不会只是刚好路过？”
男子冷冷扫过他一眼，眸里压迫教人难以喘息：“是什么样的路过……需要特地绕进来嘉兴县、再去扬州？”
面对他无形的压迫感，季允只能暗暗吐舌，旋即笑道：“放心，风冲两门是世交，我们两个打小就认识，他脾气是怪了点……不过一定不会出卖我们，指不定是你的人看错了。”
“希望是看错了。”男子再次瞥过他，冷声提醒：“正因为风冲两门是世交，一旦他出卖朔门，太婆也不会放过你。”
听出他语气里些微的变化，季允也皱起眉头：“阿离，你关心我的口气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淡？给我一点温暖嘛！”
北野离睨了他一眼：“我没有那种东西。”
“兄弟，你相信我，席捷不会出卖我们的。”季允凑上一脸笑意。
北野离推开他挡住视线的笑脸，不耐冷声：“我相不相信不重要，冲门是新入的一门，一旦让太婆起了疑心，连我也救不了他。”
“这事我会注意的，你放心，绝对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季允搭上他的肩，摇了摇扇面：“现在呢？已经让他们见面了，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去洛阳。”北野离自胸前捻出一只信笺，压上他的胸口。
“洛阳？”季允一脸愕然，扬指朝向江小曲等人离去的那头：“那海门跟雷门呢？绑人、杀官兵，还搞出河神迎亲，我们瞎忙这么多天，现在就这样放着不管呀？”
“太婆让我们一切听符姝的。”
北野离信步离去，季允在他身后哇哇大叫：“你信她？刚刚才让你小心，见都没见过一面，你怎么能安心？”
足下顿止，北野离眼底漾起促狭笑意，微微牵动淡漠唇角：“那你可以开始安心了，这回我们正是要去洛阳见符姝。”
“之前说什么都不肯见我们一面，现在怎么突然又要见人了？”季允还想再多问两句，那头的北野离早已往前走出好大段距离，“嗳，你等等我呀！”
符姝的话真能信吗！？
季允的疑虑也正是北野离的疑惑。
他同样不明白符姝为什么让他们浪费这么多时间，就为了安排两方人马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会？
将龙种送到南宫青与西门千郡面前，无疑就是将这两门归还濂门，因何符姝坚持一定要先让他们见过面，才要去找此二门谈和？
两人怀着满腹纳闷登上前往洛阳的商船，直到登上洛阳土地的那一天，他们还是不明白这个符姝究竟怎么想的。
●
东江河道近年渐淤、深浅不一，水流时快时慢，南宫青与西门千郡的小舟虽然能仰赖那颗五彩圆石翻涌出道道似浪的急流推进小船速度，然而后头漂在水面上的阿彩还未拖上船，西门千郡就是再有能耐也无法不顾一切全速前进。
与西门千郡不同的是，司江河的水门在淡水的分布处，并不怎么费力便能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眼见江小曲两人已然来到视线范围内，南宫青急吼：“郡郡，你不能再快些吗？”
“再快她会被水流冲醒，到时怎么解释这些事？”
西门千郡咬着一唇惨白，衣袂滴滴答答滑落一地暗红，他抖着双掌捧住彩珠，小心翼翼让江水化成浪涌直托阿彩昏厥的身子往两人乘坐的小舟靠近。
抬眼望天，南宫青再度利落将黑箭架上雷弩、瞄准后方急追的两人，“没办法了，若是让竺昊天从天眼里看到我们跟水门凑在一起，届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西门千郡见他就要按下弩上悬刀，急忙制止：“不能射！雷弩声音太大，一样会吵醒阿彩的！”
“那你说怎么办？”
“先把阿彩拉上船再说！”
南宫青悻悻放下雷弩，往水面上飘流的阿彩伸长了手，“我来拉阿彩上船，到了前方靠海区域，你再掀浪打翻他们的竹筏。”
“知道了。”西门千郡闭上一对大眼，眉心紧拧，阿彩身下的水流果然翻得快了些。
竹筏上，聂凡见水面上的人影飘流更快，微微蹙起眉：“这个方向是往海盐县前行，不远之后便会进入海域，我的能力会大幅降低。”
江小曲思索了一会：“把新娘抢过来。”
上回才抢船，这回歪龙种打算直接抢人了！
“……”老实人还没习惯歪龙种的思路，怀疑自己又听错了。
“风门的人或许还没走远，你一个人应付不了两边，把新娘抢过来、对方自然会有所顾忌。”江小曲指着水面微微隆起的浪涌，“趁现在把他的浪截下来，对你而言应当不是难事，嗯？”
聂凡虽不打算抢人，不过思伫后，还是拉开衣袂将一手压入水里。
水门叛徒是真有能耐，随着聂凡在水中掐过一道指诀，腰间瑟瑟刚玉频闪诡异奇光，身下原本的流水顿时成为止水，水流停顿不久竟缓缓往上游回流。
那头西门千郡猛然睁开眼，南宫青好不容易稍稍碰上阿彩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施力又教一股未知的力量托回了阿彩身躯。
“郡郡！”
“水门改变了流水方向！”
“该死！我们身份已经曝露，这个时机绝不能让他们再抢走人……”低吼一声，南宫青咬牙又道：“用雷弩，水门叛徒中箭之后水流应该会恢复，而且还能拖住对方一段时间，我趁那个时候将阿彩拉起。”
“知道了。”
西门千郡咬牙抬起雷弩架上双膝、飞快装上箭与望山，瞄准了后方的聂凡，才要压下悬刀，望山里一只手伸到聂凡面前挥了挥，紧接着是江小曲一张事事不挂心的笑脸。
江小曲的容颜西门千郡是有些陌生的，不过那抹笑容却教他无比熟悉，自望山里抬起一脸纳闷：“奇怪……”
为什么这张脸我好像在哪见过？
“郡郡快点，阿彩愈飘愈远了！”南宫青伸长了一条臂膀低吼，始终碰不到那头往上流回的阿彩。
西门千郡自思绪里回了神，眼见阿彩离他俩愈来愈远再也顾不得其它，悬刀一扣，震耳欲聋的雷响随着黑箭奔驰而出。
负伤的西门千郡准头没南宫青来得犀利，箭弩虽然顺利发出却与江小曲两人乘坐的竹筏偏了段距离。
江小曲一脸错愕瞪着直箭自身侧呼啸飞过，惊呼出声：“嗳？这是要射我还是要射你？”
水面上的阿彩被震天雷响扰醒，微微翻动身子、抚着发晕脑袋，浑然未觉自己身下的异样。
“阿彩要醒了！”南宫青见状连忙跟西门千郡交换两人手上的活儿，一把揽过雷弩、架上新的黑箭，对准身后筏上的两人。
江小曲不可置信瞪着那头雷弩又对准自己：“还来！？”
聂凡一见南宫青接手巨弩，蹙眉也道：“坐稳！”
不待江小曲再应一声，南宫青指上悬刀一压，雷鸣再一次响彻云霄，竹筏直线前进的路线骤然绕出一个弯、闪过雷弩直面冲上的凌厉。
江小曲目光追着黑箭往身后直奔、在空中爆出火花，才扭头想骂，下只箭伴着另一声雷鸣已然来到面前。
雷门强弩一鸣惊天下，力道、准度、速度与破坏性皆是一流，银白弩头环绕丝丝紫光流转，挟带强劲旋风直卷欺近，在水面冲出两道高扬水花，瞬间冲至竹筏前。
那头雷响里隐隐夹着一声细弱呼喊，让重新上箭欲发的南宫青忍不住抬首愕然：“……潜潜！？”
……我听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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