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东江河神(二)
“嗳，这位真是个人？比我还高呢！”吴通瞪大了眼，不自觉就要伸手揭开青色帽兜，不料聂凡头也不抬，猝不及防揪住那只陌生又不安份的手。
手劲之大，吓坏了吴通。
“嗳嗳……疼疼疼！手、我的手！”
江小曲笑吟吟地分开两只交缠的手，“我家的娘子生性害羞、少与外人接触，你别瞎搅和了。”
吴通抽了抽眉角，他原先还真有几分紧张，不过见到“聂娘子”此等高壮，想来容貌惊为天人也不是一般人所认知的那种，觉得自己这回实在稳赢不输。
“待会你要输了，可千万别太难过啊！”
“你输了才是别哭着回去找娘。”江小曲唇边笑意不褪，努努嘴示意：“还不快去请你们的新娘上前。”
阿彩随后给人粗鲁的拽到跟前，江小曲飞快打量过对方一眼，她的双目早已哭得又红又肿、嘴上布巾还塞着，一头琳琅步摇随着摇头的动作频频发出声响。
让人给阿彩松绑后，吴通恶狠狠瞪她一眼：“你要敢比输，我就让人抄了整座海口村。”
热泪再度滚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阿彩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闻言，聂凡未被掩去的下半张脸缓缓转向吴通，坯刀似的目光被青绫布掩去、却盖不住阵阵溢散的压迫。
江小曲一爪轻轻压上他袖里长臂，轻声叮咛：“对方身份不明，别露馅。”
聂凡顿了顿，在帽下温顺的点点头。
“拿琴来。”江小曲朝身后队伍吆喝一声，聂凡忙忙又揪上他细弱腕骨，搞得他一脸纳闷：“……做什么？”
“我……不会弹琴。”
“啊！？”歪龙种懵了，“你不是水门的人？”
聂凡咬了咬唇，语气里颇有困窘：“谁跟你说水门的人就一定会弹琴！？”
“礼仪表率、书香世家，你从水门走出来还能不会弹琴！？”古琴转眼送到面前，江小曲顾不得再跟他拉扯，一把拽开他：“不管了，总是见过琴，指不定你天赋奇佳、随便拨两下都是天籁。”
“江小曲，我……”是真的连琴都不能碰啊！
歪龙种不给辩驳：“闭嘴，弹就是了。”
对头阿彩也是一身冷汗涔涔，琴这玩意对她一个穷苦人家来说，只在节庆大日在戏台边见过、离得老远，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弹。
她只能回想自己在戏台边见到的，依样画葫芦、随手拨了拨，发出几道听不出旋律的音纹。
吴通本就不指望阿彩在琴艺这回合拿到什么佳绩，懒懒瞥了她一眼不语。
至于聂凡这头，众人等了又等、小祖宗催了又催，他始终连琴弦都不愿碰上一碰。
破天荒的，第一回的琴艺居然是个连琴都没碰过的村姑获胜，连阿彩本人都难以置信。
“还需要比下去吗？”吴通没想到连最没把握的琴艺都能轻松取胜，简直乐坏。
江小曲错愕：“……你搞什么鬼？”
聂凡在帽下蹙了蹙眉：“我说过不会弹的。”
“你到底想不想救人！？”江小曲没想到一向被自己踹进火坑的老实人，这回居然挖了坑亲自送主子下去，差点没气得当场赏他一脚。
“想。”
江小曲咬牙切齿，从牙缝蹦了几个字出来：“想就认真点，下两回再输去，看我怎么跟你算帐！”
聂凡低低一声：“……明白了。”
“第二回你想怎么比？”吴通问道。
“身为妻子，伺候丈夫的活儿不能马虎，端茶递水按摩的功夫一定要好。”江小曲再度朝身后朗声：“备茶水跟椅凳，”他又朝阿彩招了招手，“咱们交换测试，你的新娘过来伺候我。”
吴通只见“聂娘子”端着杯盘茶盏缓缓往自己走来，瞇了瞇眼，他滑溜钻到青影身前想偷瞧“聂娘子”长相，不料腾高了一条老臂还没更近一步凑上，那条青影忽地攫过他的手、塞入茶盏。
聂凡一瞬掐过他臂上几处穴位、闪身来到对方身后，三两下将他另一只腕骨拽到身后掐了掐桡骨处。
随即又啪啪打了他背上几处穴道，让吴通疼得眼角骤然喷了两颗老泪出来，一手杯盘登时跌落地面，哇哇大叫：“你是伺候丈夫还是谋杀亲夫，有你这样的河神夫人吗？”
“聂娘子”缓缓松开掐住对方的手：“你气血淤塞，我只是替你打通穴脉……另外，这脉象看来，你胆虚肾竭已有段时日，需多加注意。”
吴通愣了愣，摀着肩背转身面对聂凡，纳闷也问：“你是男是女，声音还能沉过你家道长？”
“聂娘子”拢拳在唇前轻咳两声，音色拉细了些：“……近日有些风寒，不碍事。”
江小曲没想到老实人反应如流水，顺得不象话，连忙帮腔：“不通，你肾亏啊？”
吴通涨红一张脸，“……谁、谁说的！”
虽然不知道他亏还没亏，不过一张老脸霎红是众人所见，纷纷掩嘴窃笑。
“不准笑！”
闹归闹，江小曲没忘了跟身后众人讨个脸，笑瞇一对弯弯眼睫：“乡亲父老做个见证，我家娘子岐黄之术如此优秀纯熟，是不是该赢得这回比试？”
大约是脸上那抹笑容太讨喜，大伙想也不想便赞同了他的决定，比试登时进入双方平手的局面。
又是一次众怒难犯，吴通有些不甘心，不过看着高大的“聂娘子”转回江小曲身边，他又稍稍安下心，心道这人绝对美不过我方的新娘子！
江小曲笑意目光还直勾勾盯着吴通跟阿彩，揉着鼻子低语：“探的怎么样？”
聂凡低声也道：“虎口有刀茧，当属常年手握兵器造成，身骨探来会点武术，不过若要把人从市集抛到县城口……依那种距离，这副身手还不行，他不是引我们过来的人，你怕是猜错了。”
“……难道对方还没出现？”勾不着帽里的发束，江小曲转而抠着鼻下假须思量，不着痕迹又道：“我方才试探过另位新娘，力道是有几分，不过不似习武之人、加上手上满满厚茧，看起来似乎只是个穷人家的娘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聂凡纳闷：“一位穷人家的娘子怎么会惹上引我们过来的人？”
他的问题连江小曲也没有答案，只得道：“再等看看。”
吴通那头已经焦躁开口：“第三回要开始了没？”
“开始便开始，你还等不及要输啊？”江小曲双臂拢在胸前，一脸好整以暇，分毫不见半点紧张。“娘子，请吧，让大家看看容貌。”
“聂娘子”：“……”
江小曲推了推聂凡，催促又一声：“别担心，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亲自挑出来的人绝不会出错。”
沉沉深吐一口，老实人缓缓掀开一直罩住半脸的帽兜，一头直顺长发高高盘起、插了两道凤凰金钗，双鬓垂于胸前，两道温眉以螺黛轻描微扬、长睫密密低垂，眼角蘸着瑟青淡影绘出鱼尾轻扬，将淡色的温眸勾勒出些许邪媚的味道，鼻梁高而挺直、红唇点上浅浅胭脂、漾着些微水光。
他垂首沉目，肤白若雪，虽然身形高大，不过气质还真是没话说。
“聂娘子”虽称不上惊为天人的娇俏，不过这张融合些许胡人之美的深邃五官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艳。
众人没料到有着长工身形的“聂娘子”居然生得这样好的美娇娘面孔，登时全看傻了眼。
看热闹是这样的，只要趁势来个先下手为强，后边风向便能稳稳操控在自己手上。
歪龙种最爱瞎起哄，自然不会放过操作这等良机，眼见时机成熟，悄悄朝自己身后队伍打了个手势，队伍里忙忙响起阵阵拍手喝采：“好啊！”
果不其然，待看热闹的民众被高呼拉回神志，连这声“好”从哪冒出来都不晓得，纷纷跟着鼓掌道好。
吴通被震耳欲聋的叫好声给唤醒，连忙喊停：“慢着！”
江小曲抽抽眉角，“不通，你还没死心啊？”
“我……我不服！”瞟了亮晃晃的银子塔，吴通管不了什么众怒不众怒，气急败坏：“不管你这新娘是不是自愿的，我的新娘是一定要下河！”
“不通，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江小曲来到阿彩面前上下打量着转过一圈：“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你这位新娘子有问题……啧啧，有隐疾呢。”
“隐疾！？阿彩能有什么隐疾……你听过这家伙吗？”临岸树林里，西门千郡愕然，他早已爬上另条树臂、伸手在眉上搭了个棚，想看清楚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在玩什么花样。
南宫青双眉早已拧成一条，面上茫然：“从来也没听过这号人物。”
在树林里边还搞不清楚状况之时，吴通也指着阿彩哭花的小脸大喝：“沐浴净身时我都让人检查过了，她能有什么隐疾？”
江小曲朝自己的队伍里摇了摇手指，人群里一名老者信步前来。
只见江小曲朝他深礼，恭敬一声：“彭太医。”
南宫青跟西门千郡简直看呆，无缘无故又跑出个太医来了？
江小曲凑近老者，扬手作出了“请”的动作，朗声道：“彭太医，劳烦您老人家告诉在场众人，这位娘子患何隐疾。”
老者颤颤自袖里掏了张诊断书状，朗声：“痔病。”
“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江小曲朝吴通挑了挑眉，笑道：“不通，你听明白了吗？”
“是吴通！”吴通瞪了他一眼，“我都查过了，她怎么可能有痔病？”
“这是在她家寻到的药单，我跟县城里的几位大夫求证过，这位娘子的确常年为痔病所苦。”江小曲摔了几张病单在吴通脸上，见他就要恼羞成怒，再度笑道：“你别瞪我呀，此病分内外，一时没查清楚也不全是你的错。”
吴通气急败坏大喝一声：“我才不信你！”
“不信我没关系，你倒是自己听听新娘子怎么说呀。”江小曲朝阿彩眨眨眼，调皮自信的表情隐隐令人心安，“这位娘子，你可想好了回答，攸关一辈子的事呢。”
隐疾跟性命，谁都明白该怎么选，阿彩自然是不例外的连连点头。
现场民众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表示：“这可怎么得了？送个有隐疾的新娘给河神大人，咱们嘉兴县还要不要生存呀？”
“就是说呀，这个‘不通’横眉竖眼、粗手粗脚，一看就知道办事不够细心。”
“太医说的话绝对不会错，咱们让另外一个新娘下河吧？”
吴通见众人纷纷倒戈，悻悻然凑近江小曲嘲弄：“你这小伙子本钱下得真足啊，连太医你都找人来扮了？”
江小曲揉揉鼻尖，扬笑也道：“那是自然，要赚大钱，有些小细节就是不能省，你说对不对？”
气势压不过对方，吴通只能退而求其次：“你想要什么？”
小祖宗毫不客气的开出条件：“我要那座银子塔。”
吴通骇然失色：“那是陈大人的。”
“现在是我们的了。”江小曲纠正他的说词，指了指身后众人，又低声道：“想要命就别乱来，我身后这群皆是各县通缉的匪盗，几个月前就听说东江河神娶亲有油水能捞，特地聚过来分一杯羹的。”
吴通眼底闪过一抹讶然，睨了他身后众人一眼，虽然称不上凶神恶煞，但是对伍还挺长一排的，也有几名体格看来十分状硕的大汉，若非有备而来，寻常人一时半刻又怎么能找来这么多人呢？
思索少顷，吴通问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江小曲笑了笑，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天前……那杀了官兵的铃响就是最好的证明呀！”
“嘤！”
“放心，我也不是太坏的人，退路不是都替你想好了，嗯？”江小曲拉起他的手、塞入委托书，“我整个队伍都是假的，只有这张书状是真的，大家都是求财嘛，相信有着相同心思的陈大人不会怪你。”
吴通瞟了亮灿灿的银子塔一眼，犹豫不决。
江小曲也明白他的踟蹰，“知道你想什么，待会我也给你分一份便是。”
“真的？”
“我说了是求财，和气才能生财呀。”安抚完吴通，江小曲抬头望天朗声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请新娘子下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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