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次离家
庆开三十六年。
周国设大宴，邀四海诸国同来。场面之大，几十年未曾有。
到周国赴宴并不是一份好差事，去的人要身份尊贵以示敬意，又不能太尊贵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周国打的什么主意，去了可能因国力低微而受辱，也可能被扣下再回不来。楚国的官员同皇帝商议了半晌，最后选定了公子艾。
既是皇子，又不怕成为人质，再合适不过了。
彼时艾十五岁。
才下午，楚皇的旨意就下来了。
第一次艾的府门堆了诸多御赐之物，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少年艾看着这些东西，眉梢带笑，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笔买卖划算极了，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能得这许多。他知道此趟可能有风险，但就算是断头饭，他也只管此刻吃得开心。
黄昏时分，少年站在将逝去的阳光下，他衣着朴素，看起来与奢华的御赐之物格格不入。他没有动过这些东西，它们仍摆在进府不远的位置。几个下人站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他们抬进去，可艾只是用视线一次次打量着它们，似在想些什么。他平时都是笑脸待人，此刻他嘴角没有笑意，但他周身的快活气息却能一下让人感受出来。
赵老夫子到府时，正看到这一幕，心中被刺了一下。
赵老夫子是太学的老师，教导着一众皇亲国戚和世家纨绔子弟，平日里对艾颇为严厉。
旁的子弟仗着家世为非作歹他管教不了，艾却是个听话的，他由此对艾的期许高些，教导更严厉些。
艾看到他，立马挂上笑脸，他一向最是尊师重道。
“先生，您怎么来了？”话带着亲近之意。
“老夫……过来看看。”
这个学生身世凄苦，赵老总是忍不住多关注几分。他看着艾从大字不识到如今，艾在学业上的积极性一直很高，老师都喜欢积极的学生，赵老不例外。今日在朝堂上，他是为数不多的不赞同艾去的人，他以艾年纪尚轻为由，争论了许久，最后还是被众人驳回。
他此时有些说不出话。
艾看起来这么开心，他知不知道此行的凶险？知不知道一路上可能出现各种意外？虽然这些年他个子长了许多，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脸蛋充满了稚气。终究还是年岁轻了些。
赵老看着看着，眼眶微微湿润。
他不敢对楚皇的旨意说什么不是，也不敢对艾说些什么，况且就算他说了也避免不了灾祸。
他最终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你去吧，切勿荒废学业。”说罢便匆匆离去，不理会艾在后面的施礼送别。
赵老走后，艾静静站在原地，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艾都还眼睛黑洞洞地一直看着那个方向。
到了夜间，又有一位不速之客来访。
是小少年郑书。
别看郑书是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小少年，他可是瑀都纨绔的头头，仗着父亲母族地位高，平日里张扬跋扈，没少欺负艾，称二人一声“仇敌”也不为过。
此刻他人张牙舞爪地来，艾一开门，他就极大声极不礼貌地说：“喂！我爹说了，你这一去生死不测。我来告诉你，你要是赶紧死在外边了——我可要开心死！”
说完不等回复，就双手拉着外面的门栓，把门从外面合上了。
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诧异发愣。
他不觉得自己会死，反倒觉得郑书有些让人一言难尽，他们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郑书跑这么远就为了放这一句狠话？特意跑来提醒自己这个敌人，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因为路途遥远，楚皇下令第二天就出发。
艾收拾好了一干东西，坐在床边发起了呆。
下午时他打量那些珍宝，心中在想人们真的喜欢这些东西么？有什么好喜欢的。
现在，他又在想，隐隐感觉缺了些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呢？
他听过那句古话“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也在别人家里看到过，孩子就算只是出门一天到郊外游玩，母亲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帮他收拾东西。
艾此时看着昏暗烛光下的行李，听着寂静庭院里的蝉鸣，他想到了同样冰冷的冷宫，想到了贵妃，这个他唯一唤过“母亲”的人。
她死时他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只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他人生缺了“母亲”这个角色。
就算这位母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还常常打骂他，大抵也不会在他离家前叮嘱他。
可是——这是艾所能想到的，关于母亲、关于爱的一切。
大家说，母亲都是爱孩子的。
艾入睡前还模模糊糊地想着，她大抵也是爱我的……
几月车程，艾到了富足强大的周国。
周国都城邧京的繁华景象是艾所未见过的。
他把头探出车窗，他的眸子在每看见一样新奇玩意时就会亮一下。这个时候的艾终于有些半大孩子的样子了，其它时候他总是装得像个大人。
可是就算是喜欢这些东西，艾的视线也只会在每样物品上停留一瞬，他什么都看，却又什么都不多看，随着马车前进而移动视线，从不喊停，叫人窥探不出喜好。
就算这样，也有些其他富庶地方来的人见他这幅样子，暗暗笑话其没见过世面。
当然，也有许多路上的小姐看见艾，视线甚至是步子都追着他走，再移不开眼。
十五岁的艾已经长得很出色了，虽然他父皇觉得他是长得女气，其实不然，艾纯粹是俊秀，少带锋利，男孩子们可从不会把艾误认成女孩子，他们都是把艾当成长相上的劲敌。
很多见过艾的人都想见见他的母亲，想那是如何的风华绝代，可得到的答案都是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薄命宫女，贵妃倒是美，可惜不是亲母。最后失望而归。
来访周国的人都住在官驿，不过房间有楼层、大小之分，艾所住的是中等的房间。
其他国的人或多或少都出门去邧京城里逛逛，艾却极其耐得住性子，一直待在客栈里。
他不知道是否会出什么意外，若是出了意外在邧京城里可无人能救他。说他谨小慎微也好，胆小怕事也罢，反正艾打定主意要杜绝惹上祸事的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客栈大堂内有一位娇俏小姐正在威逼利诱着店掌柜。小姐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但周身气势却不普通。
“你说呀，他到底是哪国来的？”
“姑奶奶，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胡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各国来的人不都在你这儿有记录吗？你翻翻不就行了！”见掌柜急的不行的模样，她眼睛转转，状似善解人意地说，“那你告诉我他住哪间房吧，我自己去问！”
“哎呦姑奶奶呀！你可要了小的的命了！”掌柜走来走去，那小姐一直跟在身后，他恨不能原地转几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
小姐停下步伐，佯装生气。
掌柜以为她生气是真的，被吓个半死，立刻跪下，赶忙说：“瑨公主恕罪，臣确不能告诉您他的房间。”见公主又要发火，他又补上，“但午间时候要给各房间送饭，公主若不嫌弃，可在门口等待。”
瑨公主听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不合适拜访别国使臣，遂在开门时让自己从外面看一眼。她终于满意了，不再烦着掌柜。
“好！”瑨公主笑起来，掌柜松了口气，开始陪着她笑。
掌柜并不是客栈老板，官驿是国家开的，他是负责各国使臣住和食的官员。瑨公主是周皇第六女，颇受周皇宠爱，平时最不重礼数，顽皮惯了，她的姐姐们个个重公主的礼数威仪，只有她是个例外，仗着周皇宠她，随心所欲做事。
她与掌柜识得多年，关系很不错，所以才一直来缠他。
掌柜算她半个夫子，她有时叫他“先生”，有时称呼他官职，有时就跟着大家一起叫他“张老头”。
张老头不老，他正值壮年，但为人总是很老成，俨然一副小老头模样，人缘又极好，由此众人这样称呼他。
到午饭时，瑨公主果然跟着掌柜送饭。
公主远远跟在后面，小二举着饭食，掌柜亲自敲开门，来开门的小厮端走饭后，房间主人还要和掌柜寒暄一二，只除了最大的那几间房是掌柜亲自拿进去外，其余均如此。
一间，一间，又一间！
在公主都等得不耐烦了时，开门的终于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了。
瑨公主不耐烦地掀开眼皮，远远地就看见他，只觉得惊喜，嘴巴张开都忘记闭上，一时愣在原地，也忘记上前了。
见他笑着接过小二的托盘，把它向后递给小厮。这是第一个自己接托盘的人，尽管递给他托盘的只是个无名小卒。
掌柜看见这一特别的行为，不禁多想了些，嘴上虽还在寒暄着，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了。
守礼是君子，过分守礼是做作的伪君子。先不管这人是不是真君子，楚国是个大国，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来人是楚国的皇子，身份不低，如此做派，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不能让瑨公主与其接触。
掌柜说完就匆匆告别，艾道别后就也关上了门。
瑨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什么都没做，顿时羞恼了起来，她往回看确认门关紧了，才拦在掌柜面前，小小声地说：“你怎么就让他关门啦！”
掌柜学着她样子，同样放低声音说：“公主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臣的事也已办妥，还要去下一间哩！”
“你！”公主虽恼，但看见艾之后，不知为何，再做不出如之前所想那般的敲门之举了。只能就此作罢，想着反正日后还有机会再见。遂甩袖离开。
那位姑娘看起来年纪虽小，目光却如此直白，艾又是多疑的性子，想不看见都难。他暗自琢磨那会是什么身份，会不会惹来麻烦，要不要避一避。
想了半天，艾发现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无奈地躺到床上，看了会儿房梁柱子，又坐起来，盯了会儿摆在桌子上的饭菜。
到饭完全凉透了，他才从床上下来，坐到桌子旁，开始动筷。
小厮看着艾的一干举动，吓得缩在角落里。
他好早以前听说，公子艾幼年是和疯子住在一起的，会不会也有疯病？不然什么人会只吃冷饭。
他人就十五岁，在冷宫那个阴森森的地方住了将近九年。他在那个地方出生，在那个地方长大，和疯子贵妃住在一起，之后看着疯子贵妃被砍头。
明明是青天白日，但小厮就是觉得冷。事实上，这一路只要他和公子艾单独待在一起，多热的天他都只觉得冷。
一路上公子艾奇奇怪怪的做法有很多，小厮真的怀疑公子艾脑子里有病。
公子艾受尽欺压的事在楚国不是秘密，只要不是对国事完全不了解的人，都知道公子艾不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还是个有着皇子之实、却无皇子之名的人。
他十岁时才从冷宫出来，有名无姓，别人只称他一个“艾”字。他的父皇见了他并没有给他什么身份，连皇子的排次都跳过了他，甚至让十岁的他自己住在宫外，一点皇子的待遇都没有。
可以说，艾是不被承认的，直至这次出使，众人推出他，才真正认实了他皇子的身份。
可心里再怎么觉得他另类，这也是个皇子，小厮只敢心里腹诽，万不敢让艾知道。
艾注意到小厮缩在角落里的举动，不发一言，瞟了眼后就漠不关心了。
此后的几天，他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安安静静地等着大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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