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宵之91
一开始，温恒只当温昭亲去黎州，是处理胭脂铺的生意。
毕竟自从奇楠接手了宋家的铺子，已然有些时日，作为东家，温昭总该去亲自巡视一趟。
谁料她昨夜刚从黎州回来，今日便早早来了这养心殿中。
“早朝在即，不知皇姐偏要于此时见朕，是有何要事相商？”
平涯正招呼手底下的太监，加紧替温恒穿袍束冠。
温昭立于屏风之外，似仍然有些困倦，闲闲地打了个哈欠，方才缓慢开口。
“本宫也是好心，才来帮皇弟提个醒儿。皇弟你也知道，本宫刚从黎州回来。那儿的百姓之中，流言可都已传遍了。”
什么样的市井流言，值得她拦着他，妨碍他去上早朝？
温恒心道她终归是妇人家，不识大体，不懂得轻重缓急。
温昭见温恒不肯上钩，对她相问，却也并不在乎，径自再开了口。
“江南巡抚的本子，听说已递到了李凌霄手中。毕竟事态之重，不是巡抚同总督两个人，就能够合力承担下的。”
温恒听闻此事有人参本，总算对温昭的话重视起来。
朝服既已穿罢，他示意平涯撤去屏风，落座饮茶，听温昭继续出言。
“更何况巡抚、总督俱是三朝老臣，他二人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出现。今上之子流落民间，其母未得我温家名分，皇族只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平涯高举朝冠，站于温恒座前，将欲替他戴好。
温恒口中的茶，尽喷在他的身上。
“什么‘今上之子’？皇姐是说，朕的孩子？！”
“唷，皇上您怎么倒还不认账了？”
温昭抿嘴一笑，瞧着平涯的狼藉，还有温恒的诧然模样，心情甚好。
压下笑意，她又刻意换作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摇头慨叹。
“那二位老臣，怕的就是皇弟会像这样，做了却不肯认账。故而巡抚大人才向李凌霄递折子，求他在今日朝上，公然奏禀于你。”
“江南百姓人尽皆知……”
温恒仍未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间有了后。
“皇姐，是哪一个怀了朕的孩子？”
“皇上同皇姐我，还装什么糊涂？都是自家姊弟，我可从没有与你见外，反而处处都像这样尽力相帮。”
温昭再度笑起，以袖掩唇，笑容中的嘲讽尽藏于广袖之后。
“你且安心，姐姐已替你将宋家之人都稳住了。宋喜如今被照看得极好，母子二人皆康健着呢！”
时过境迁，她可再不似从前那样，视宋喜如眼中钉了。过去是她拼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地赶宋喜走，但如今她巴不得她回来。
可她知道，她尚不方便催温恒接人回宫。
尽管她迫不及待地想让宋喜成为后妃，但话不能由她来说，而是要过一会儿，等李凌霄当着群臣的面，逼温恒认下宋喜母子。
李凌霄那厮在朝堂上，从来装作副忠心事主的贤臣模样。既受地方上的老臣相托，他怎不会死谏温恒，接身怀龙嗣的宋喜回宫，将温氏一族的颜面保全？
直到圣旨颁下，百官自泰和宫告退而出，温恒的脸仍旧是铁青色的。
温昭的确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事情她分明早就自黎州听闻，却非要等到今早临近朝会，才装作好心地亲自来告诉他。
她就是想要看他的笑话！
这会儿朝野内外人尽皆知，黎州宋家的女儿怀了龙种，他难道还要昭告给全天下，说那曾为宫中女官的宋喜，怀的不是他的孩子？
这事情本就已够乱了，若他澄清，那便是对天下人坦白，他成顺帝的宫闱之内淫|乱不堪，女官侍卫私相授受，甚至怀上孽种？
平涯已然同他证实，宋喜的确没有菜户。女官无不与内监结对，宋喜不寻菜户，准因暗地里早已攀附上羽林军中某人！
她从前在北膳房里当值，能接触到的不外乎内廷那些侍卫。他们那一对奸夫淫|妇的孩子，她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说是龙子凤孙！
如今他被李凌霄逼得颁了旨意，答应接宋喜回宫，倒是也好。等那不知廉耻的淫|妇回来，他便要守株待兔，将她那奸夫当场捉个现行！
数月之前，他可是给温昭薄面，才没有强留下她，准她回黎州与家人团聚。
她可倒好，反对他恩将仇报，制造这一场闹剧出来，抹黑他温氏全族。
温恒越想火气越大，连催三次冯御厨的清水棠梨。
齐光来同平涯换班之时，恰值温恒最后一次问平涯，杜蘅究竟将汤品传到了哪儿去。
传膳的事情，不怪杜蘅，只是温恒太过心急罢了。可圣上正动着火气，平涯不便同他硬讲道理。
借着换班的由头，平涯从御前退下，将那清水棠梨的事交付给了齐光。
比起赶去冯御厨那里，亲自催膳，他更急于见湘杏。
西五局那儿，消息传得并不如内廷中快。平涯同湘杏说出宋喜有孕，而皇上已下旨要接她回皇宫时，湘杏惊诧得久久不能成言。
平涯折返回门口处，确认已将门牢牢关紧，才又凑近了湘杏，一把嗓压得极低。
“那孩子实非皇子。你那妹妹，可曾有同你说过，她除了苏淮又还亲近于谁？”
他这话问得，便是意指宋喜红杏出墙，水性杨花了。
湘杏无比确定，宋喜对苏淮情真意切。她实在想不出来，宋喜腹内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妹妹她不曾与我讲过，她心悦苏淮之外的任何男子。”
宋喜那姑娘将心底之事，对他们隐藏得真真太深！
湘杏冥思苦想，寻不到半点那神秘男子的蛛丝马迹。
“你如何能肯定，那孩子并非天家之子？或许他真的是皇上的孩子呢？”
她仍旧试图替宋喜说话。
“你且信我便是。”平涯却笃定无比，“宋喜之子，绝非龙嗣。”
皇宫里有些事，他们尽管亲密非常，却仍无法相互道尽。
湘杏与他，有这份默契。
平涯既然坚信那孩子不是皇子，湘杏便也就不疑有它。
她心内一叹，感慨有些事写在命里，旁人如何也左右不得。
成顺八年，喜嫔因怀有皇长子，自家乡黎州返回京中。
皇长子的母亲风光回京，哪怕彼时的她身在冷宫之内，却也有所耳闻。
这辈子她早早结交上了宋喜，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前生的路。她本以为一切皆已不同，可没想到即使将宋喜与内侍撮合，这姑娘却仍旧因同样的事由，将返京城。
湘杏沉吟。
会不会，她其实从一开始，就被传言与表象蒙蔽了呢？
今世宋喜的孩子并非皇子，那么她上一世听说的那个皇子，或许也同样不是温恒的儿子？
当时她与宋喜根本不熟，又因为不久后便于冷宫自缢，故而并不知晓喜嫔与皇长子的未来。
这辈子她顺势而为，无意间撮合了宋喜与苏淮，但也许若没有她，宋喜终会爱上那藏于暗处的神秘男子，如同前世一般与他珠胎暗结？
过去她想得简单，只当宋喜上辈子是真的怀了龙种。可如今她反复思量，只越来越肯定，这其中种种谜团错综混杂。
若继续插手下去，对平涯和她而言，实在太过危险。
死过一次，她才逃开了命运中无尽的悲惨凄凉。再世为人，她只想好好活着，妥帖安稳地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不止是她，甚至平涯都不可以再去管宋喜与苏淮。
唯有如此，她与他才能在这场将至的疾风骤雨中堪堪活命。
湘杏心中明晓，宋喜将带着滔天的风浪回到宫廷。
她想做的，唯有拉上平涯，两个人一同逃开。
“平涯，无所谓宋喜的孩子是谁的，你我不要管她。”
长久的沉默过后，湘杏终开了口。
她话里严肃异常，神色凝重认真。
“甚至宋喜的这些事情，你莫要讲与苏淮。从今往后，他二人之事，我们再不参与。”
平涯万未料到，湘杏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在一开始，她曾刻意去接近一个不起眼的稚龄宫女。他当时瞧不出来，那女童有什么不得了。
可偏偏是那个不起眼的孩子，成了冯天厨最宠爱的关门弟子，成了史载最年轻的总管女官，也将成为当朝“皇长子”的母妃娘娘。
湘杏长久以来对宋喜的无端宠溺，不计回报且没有底线的一再纵容，似乎统统有最合理的解释。
但是直到眼下，在宋喜看似将身处最高位的时刻，湘杏却突然说，要与她那妹妹不再来往。
湘杏会想要明哲保身，而不是去做蠢事，再度对宋喜相帮，这实则倒省了他劝她的工夫。
但她这样的举动，毕竟一反常态，教他始料未及。
可是也无所谓呢，这就是他认识的湘杏。
她不是向来便如此么？
有时候，她行事的因由，他猜不到。但二人间有信任与默契，他不需要刨根问底，只全心相信她就是了。
平涯没有再问，仅仅点了点头。
过去他每每对宋喜相帮，总是因为在给湘杏颜面，又看在宋喜极似她的份上。可哪怕宋喜再像年少时的湘杏，却也并不是她。
湘杏主动断掉与宋喜的联系，为他减去了无数的麻烦。
既然湘杏不想要再管宋喜，他恰乐得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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