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道主
柳杜衡说着便打开茶壶的盖子，手一倾斜，壶里的水倾泻而下。
再上前看去，现在缸内的水与刚才缸内的水相比，几乎毫无差异。
江户明白了。
诚然，在一石米中再放一石米，很容易让人发觉。
但如果是在一石米中再放一粒米呢。
同样，在几千石粮里放一百石米，根本没有人能看出端倪。
江户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之前居然没有想到过。
“但这毕竟只是我的猜测，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杨孜这样做。”
柳杜衡低头沉声道。
“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皇城脚下，把这些粮分进商铺的。”
江户低头不语，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就去问杨孜。”
诏狱内，杨孜倒是罕见的没有躺在破木板床上睡觉，反而将破烂的囚服整理好了，散乱的头发也重新簪了起来，坐在地上，杨孜面朝着那扇小窗，闭着眼，似乎在十分惬意地享受着那仅有的，得之不易的阳光。
听见脚步声，杨孜的嘴角微微上扬，十分平静，“你来了。”
柳杜衡与江户站在牢房门口外，闻言江户道，“我来了。”
江户伸出手，柳杜衡犹豫过后，还是将钥匙放在了他的手里。
手心一沉，江户打开了牢门，跨步进去了。
“让我猜猜，你们找到那些商铺了吧。”江户站在杨孜身后，杨孜没回头。
江户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也查到杨健了。”
“查到了。”
杨孜这才睁开眼，盯着那束光。
“那还来找我干什么，通知我什么时候死吗。”
杨孜语气不屑，双眼中含了些悲凉。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即使你可以把这些粮草分成几十份藏进不同的店铺，但是你用了什么方法，这样光明正大的在渝都内瞒过了所有人，我确实想不出来。”
闻言，杨孜边笑边摇着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这世上竟还有你想不出的事。”
江户也轻声笑了，“我又不是神仙，我不会什么事都知道。”
杨孜突然敛起笑意，转过头盯着江户，“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柳杜衡也没想到，江户竟会如此直白地将这个问题就这样问了出来。
他本以为江户只是来套一套杨孜的话。
只见江户蹲下身，视线与杨孜平齐，双眼盯着杨孜，一字一句道。
“你做这一切，就不就是为了让我求你么。”
杨孜的眼瞳微缩，江户果然猜到了。
是，杨孜从被下了诏狱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要让江户回来办他的案子。
拖延时间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户部批了给邱城的物资，在那个深夜，杨孜刚计划好一切，窗户被敲了两下，杨孜立刻起身去开窗，一身穿黑衣，带着黑色斗笠的男人翻窗进屋。
“道主传话，这次不在路上动手，直接在渝都内，由两位杨大人负责发散。”
杨孜闻言皱了皱眼角，疑惑道，“这样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发觉，到时候我与杨健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人戴着斗笠，神色不明，但杨孜仍是觉得男人听了这话很不高兴。
“你要违反道主的命令？”
杨孜闻言立刻俯下身子作揖，看着男人衣摆处那朵芍药花，连声说“不敢”。
那男人见杨孜这幅姿态便轻蔑一笑，语气懒散，却不容让人反抗。
“杨大人应该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官场，现如今这位子，又是怎么来的。”
杨孜把头伏的更低，似乎是为了表忠心，语气激昂。
“小人对道主的恩情，没齿难忘。”
男人伸出手，露出手腕间的一片红色胎记，手搭上杨孜的肩膀，在那一处来回轻柔抚摸，语气暧昧道，“杨大人记得就好，此时正是道主需要您的时候，您可不能只顾着自己的死活，全然将道主弃之不顾啊。”
杨孜越发有些颤栗，他努力稳着心神，不让声音颤抖，“是，小人绝不会做忘恩负义，对不起道主的事。”
“很好，”男人似乎对杨孜的反应很满意，将手收了回去，接着正经道，“想个办法，让江户回渝都。”
杨孜闻言哑然。
江户？道主为什么要找他？
“这……他已不在朝堂多年，如今无人知晓他在何处，小人恐怕……”
看出杨孜的为难，那男人也不刁难，只是随意摆了摆手，“那算了，倒也不急。”
男人说罢转身，又翻窗而出。杨孜向前探头望了望，男人已不知所踪了。
第二日，杨孜与杨健费了番周章，总算依道主的命令办好了事。
虽然疑惑道主找江户的缘由，但毕竟此事太难，看那黑衣人的样子，此事也不是大事，杨孜渐渐地就也没再放在心上。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物资到了邱城，便出事了。
杨孜没有预料到，那邱城知府竟如此警觉又大胆，直接上了奏章状告户部。
锦衣卫破门而入，将杨孜强行压在地上时，杨孜闭上了双眼。
认命？杨孜为官十年，走到如今，就是因为他不认命。
进了诏狱，杨孜立刻想到了道主要他找到江户这件事。
杨孜心里盘算得极为谨慎，他向陈勘要求，让江户办理此案，看似好像是人已绝望，想见昔日的朋友最后一面，可实际上杨孜这样做有三个缘由。
其一， 便是最简单的，根本没有人知道江户去了哪里，是生是死，在茫茫人海中找这样一个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想为自己拖延时间。
其二，为了道主的命令。如果江户真被找了回来，那他也算完成了道主给的任务，也许道主会为了这一层而出手救他一命。
其三，杨孜太过狂傲，他深深认为自己的安排万无一失，没人能查的出来任何线索，他想看见江户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是跌落凡间，灰溜溜的，被自己踩在脚下不得翻身的狼狈模样，他想看到江户因为日夜苦想而解不开案子，最后只能放下自尊来求自己的模样，光是在脑海中想一想，杨孜就觉得得意极了。
所以那日，杨孜单独告诉陈勘，他要江户回来查案。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我即刻自杀，你们就这辈子都找不到那些东西了。”
他看着陈勘充满怒气的双眼，仅仅紧紧攥着克制自己不会一圈挥上来的双手，他狂极了，他甚至觉得死而无憾了。
但他还不能死，他要亲眼看着江户跪在他的脚底。
可惜他这次，仍是失算了。
江户回来了，此刻正在求他，杨孜却全然感觉不到痛快。
杨孜盯着江户那双丹凤眼。
那双眼里含着的是什么？
稳重，自信，悲哀，怜悯。
杨孜看不懂。
他在为谁悲哀？他又在可怜谁？
是……我么？
杨孜怒极反笑，笑声极为悲切，仿佛也在为自己悲鸣。
“江户啊江户，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我都输给了你。”
江户不语，只渐渐站起身来。
“杨孜，我不知道你到底在为谁办事，但是没猜错的话，那个组织的标志，就是金边的芍药花，对吧。”
柳杜衡闻言心下一颤，脑中突然又想起了浑身血渍的师姐。
“杨孜，你就没想过么，为什么之前每一次都毫无差池，而这一次却全然败露，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计划绝对天衣无缝。”
杨孜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他在诏狱待了三个月，怎么可能没想过。
起初，他每天提心吊胆，一边应付着不知何时而来的刑讯，一边等着锦衣卫传来江户的消息，一边寄希望于道主能来救自己。
可直到那日，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户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明白。
他就是道主的一颗弃子，他还活着的唯一的作用，就是替道主找出江户。
而邱城知府状告自己一事，其中免不了道主的人在里面煽风点火。
道主没派人来杀他，杨孜便决定，他要自己挣一条活路。
可杨孜实在是太不幸运。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费尽心机藏匿的秘密被江户和柳杜衡找到，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很害怕，他开始恨道主，恨他十年如一日的利用。
杨孜也想过干脆把所有事和盘托出，可他不能。
他永远不会忘记十年前在长街上，那时的自己堪堪二十出头，本应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倒在混是污水烂叶的沟渠中，浑身的伤口溃烂，奄奄一息。
一双镶着玉的黑靴停在自己面前，杨孜抬头看去，阳光晃着，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慢慢蹲下身，捡起旁边散落的竹筒书籍，接着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杨孜的脸庞。
杨孜努力睁着眼，发现那人的脸上带着一块面纱。
“要跟我走么。”那人问道，说着，像杨孜伸出右手。
杨孜便似被蛊了魂一般颤抖着抬起手臂，搭上那只苍白有力的手，从此跟随着他的方向跟了十年。
杨孜忽然留了一滴泪。
“普陀寺，施粥日，江户，一切事由皆是我与杨健所为。”
“我，杨孜，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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