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苏醒（1）
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是院墙外还是树根的阴影
柠檬，盐，苹果汁，黑麦酒
蘸着香料调配的夏日梦境
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旷野，熔岩，夜半的果园
你的声音转瞬消失在风里
七弦琴的故事你在不在听？
你在哪里？你藏在哪里？
是不是跨越只能说谎的海域
那天森林下了一场大雨
你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眼皮沉重，浑身疼痛。昏昏噩噩，意识在混沌中漂游。
眼前很黑，黑与红交错。裹挟着失落的碎片，卷入洪流。
剧烈颠簸，抛来抛去，一会儿晕眩，一会儿被掐醒。脑袋撞着墙板，喉咙里灌下冰凉的液体。头朝下，左右摇摆。想呼救却张不开嘴，只看到火，火，火。
“瑞塔！瑞塔！”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她。
彩色光点在眼帘上跳动，灼目的光线刺痛了已习惯黑暗的瞳孔。
“她在说啥梦话呢？”一个近在耳边的男孩声音说。
瑞塔睁开眼睛。
这个从未见过的房间让她迷惑了一瞬，无法确认自己被拉回现实。她身处一个低矮狭窄的小阁楼，四面墙都由灰红色石块垒成。地上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箱子，仅有的家具是一只脚凳和一面黄铜镜子。一支生锈的烛台嵌入墙壁，一扇半敞的小窗开在右侧，金色光芒从外面斜透进来，在对面石砖上投下一块闪烁的光斑。
她用胳膊肘支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赤着脚躺在一张地铺上，身穿一件宽大的麻布睡裙。面前，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直直盯着她。
他块头结实，皮肤黝黑，一头泛着金色的稍长红发有些蓬松——让人联想到狮子。脸型棱角方正，鼻尖很翘，眉毛拧在一起，鼻翼两侧和脸颊上有许多雀斑。
“你是谁？”瑞塔嗓音干哑。
“我叫红雀斑，你的救命恩人。”红发男孩一本正经地回答。
“”
“别那么死盯着我，又不是我给你换的衣服，是隔壁梅娜换的！”他澄清似的挥挥手，“你叫啥？多大了？”
“瑞塔。十二岁。”
说到年龄时，瑞塔的脑子费力地转了一下，试着想想发生过什么，怎么会掉到这间屋里，记忆却在刚刚睁眼之前断了线。
“这是哪？”
“这是红石城凯欧大叔的面包房，我是他的学徒。他这会儿在楼下忙着应付客人呢——”
“什么是红石城？”
瑞塔的感知很迟钝，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但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就是红石岛的红石城呗。”名叫红雀斑的男孩讶异地望望她，“你是不是从荒原来的，居然这都不知道？”
“”
荒原又是什么？
瑞塔把脚伸到地板上，阳光照耀的温度把她的脚底一烫。空气闷热得不可思议，窗外吹来的风似乎也黏糊糊的，停滞在半空。她的后背酸疼，麻木僵硬，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
红雀斑走到窗边，把两扇窗彻底推开，让夕阳照进来：“你叫啥来着——瑞塔，你整整睡了三天，凯欧大叔派我在这儿看着你，你一直都在胡言乱语。三天以前，有个黑斗篷的怪人把晕过去的你搬到我们门口，我问大叔多少遍他都不肯回答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说以后你也是他的学徒了，会自己醒过来的。我们都猜你是从外面荒原来的孤儿，还有人打赌你是个水妖混血儿。你到底是谁啊？是卷进了什么战斗里被救出来的吧？”
瑞塔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只有“瑞塔”，之前昏昏沉沉的梦里，好像有人这么叫着她。除此之外一片茫然空白，不认识任何人，想不起一件事。
红雀斑狐疑地看着她：“难不成你是吓傻了？撞到脑袋了？还是刚醒，迷迷糊糊啥都不知道？算了，你下去见凯欧大叔吧。还真是怪事一桩。”
瑞塔从地铺上慢慢站起来，头有些痛，感到空空落落，像是有东西从里面被粗暴地抽走。天花板和地砖在眼前疯狂地旋转，她扶着墙，平衡脚步，照见墙角镜子里自己的模糊倒影。浅栗色的头发板结成一团，身形瘦削，脸容苍白，大睁的眼睛显出惊讶。
她瞥向红雀斑打开的小窗户，霎时间愣在原地。他们处于两三层楼高的位置，俯瞰着四通八达的狭窄街道。接近黄昏，金红太阳直刺着她的眼。房屋彼此间近得几乎触碰，低矮的平顶或尖顶沐浴在夕阳里，深褐、橙黄、鲜红，像燃烧起壮阔的火海。
街巷并不平直而是随心所欲地蜿蜒，行人从一堆杂物中间穿过。有人家院落里探出刺李树的枝桠。地表光秃秃，随着靴子的步伐飞扬起漫天尘土。脏兮兮的泥孩子们追跑着消失在栅栏背后，光膀子戴草帽的车夫吆喝着马匹快走。屠户扯着嗓门骂人，拐角处铜匠铺的叮当声依稀可闻。
稍远处，西边连绵起伏的山岭上，耸立着一座巨大城堡的深黑轮廓。它宏伟壮观，顶端直冲云霄，与低处的房屋彼此相衬，而又独特醒目。
这座蒸腾着热气的城，准备结束忙乱的一天。满街都是红棕黑色头发，闹哄哄，此起彼伏。
“啊哈。”红雀斑凑到旁边，跟着她的视线看去，“你这房间视野是最好的了，面包房在城的最中间，去集市、去谁家都很方便。但是你不经允许，不许自己随便出院子，城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如果我没看好你，凯欧大叔肯定要揍死我。”
他推开门，石头台阶延伸着通往下方，楼梯下有人扯着嗓门叫嚷，空中弥漫着新烤面包的香味和炖烂了的食物气味。瑞塔最后瞄了一眼窗外，跟着红雀斑下楼，光脚踩在石板上发出嗒嗒声。
穿过一条走廊，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厨房。宽敞的灶台和桌面上堆满了面粉袋、杯碗瓢盆、搅拌棒和摊开的食谱，墙上的烤炉里飘出面点的芬芳，炉火燃烧正旺。扫把斜靠在墙上，水池里堆满了盘子，桌上的烤盘里有很多排列整齐的小蛋糕正在晾凉。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墙角一个洞里窜出来，捞了一把面包屑，又钻进碗柜下的缝隙。
靠近大门处，敞开的大窗户是展示面包蛋糕的橱窗，那里摆放着黑面包、切片蛋糕、新鲜出炉的馅饼。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背对着瑞塔他们，正把手伸出窗外向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妇人收钱。老婆婆带的几个小孩嘻嘻笑着，互相追逐跑进门厅，伸手要去蘸桌上的奶油。火苗和钟摆似乎都在歌唱，这混乱之中的一派秩序。
“哎哎不行，不行，”男人退进屋里，驱赶撒欢的孩子，声音却懒洋洋的带点笑意，“你们仨出去，让奶奶带你们回家，奶油就剩一碗啦，可不是给你们吃的哦。”
“不好意思啊凯欧先生。”老妇人招手叫孩子们，“几个讨厌鬼！快回来！别装没听见！”
红雀斑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刚才那只吃面包屑的老鼠消失的洞口：“凯欧大叔，我刚刚又看见老鼠了。简直没完了，咱什么时候抓它们啊？”
“不急，雀斑，”男人转过身，视线落在旁边的瑞塔身上，“啊，你醒了。”
他半长发披肩，胡子拉碴掩不住几分英俊，微微眯起的两眼透出饶有兴味的光亮。两肩宽阔，个头高大，体格健壮，围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但低垂眼帘的瑞塔首先注意到他靠在一起的两只靴子，鞋底厚度明显不同。
红雀斑抢着替瑞塔说话：“她刚醒，说她叫瑞塔，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大叔，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男人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瑞塔：“雀斑，你现在去找梅娜，让她借这孩子一套合身的衣服。瑞塔，嗯？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您就别调戏她了，大叔。”红雀斑丢下这句，一溜烟跑出门不见了。
凯欧夸张地叹了口气，向他消失的地方打了个响指：“他就这德行，说话没大没小。跟着我当了两年学徒了，学得马马虎虎。瑞塔，从明天开始，你就和他一起学——我们马上要吃晚饭了，你饿不饿？头晕吗，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谢谢您。”
凯欧眯起眼打量他：“所以你是一点也不记得——”
“她醒了吗！她醒了吗！”一个大嗓门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一团红云抢在红雀斑跟前闯进门里。瑞塔定了定神才看出，那是个十一二岁的红发小姑娘，比她稍高点，穿着男孩式样的长裤，身板结实，脸盘宽宽，齐肩的深红卷发呈现爆炸状。
“梅娜，别跑那么快！你要把面包都撞掉了！又不是她马上就要人间蒸发了！”红雀斑紧跟在她身后抱怨道。
梅娜瞧见瑞塔，咧开嘴露出有点歪的虎牙：“啊哈，就是你啊！你穿的是我的睡衣！给你这个。”她把一套衣服递到瑞塔手里。
“我叫瑞塔。谢谢。”
“我是梅娜，你们邻居，隔壁铁匠铺的，我现在在学打铁，以后要当比我爸还强的铁匠！”梅娜好奇地围着瑞塔转圈，瑞塔在烫热的地面上蹭着脚掌。
“你以后就是凯欧先生的学徒了吧？哈哈，红雀斑有伴儿了！你终于醒了，我们等得急死了！”
“你别折腾她了，”红雀斑敲了梅娜的脑壳一记，“她可能是在哪撞傻了，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唔？”梅娜困惑地眨眨眼，“怎么会呢？估计是在荒原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吧？”
“这到底是哪里？荒原是什么？”
“这儿是面包房呀，荒原就是外面的荒原啊！”梅娜诧异道。
“你会知道的，瑞塔。”凯欧端起桌上的烤盘走向门口，瑞塔看见他的脚一跛一跛，幅度很轻，但仍然足以引起注意，“待会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讲。今天的顾客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准备把晚饭端上桌喽。”
“梅娜——”一个男人的喊声从门外遥遥传来。
梅娜一个箭步冲向门口：“哎哟，我爸叫我回去呢！瑞塔，回见！来我们家玩啊，就在拐角，跟你们只隔一堵墙！”
“啊？嗯。”瑞塔来不及抬起手挥挥，就眼见着那团红云风风火火地消失在夕阳里。
“凯欧大叔，”系着围裙的红雀斑在厨房角落里高声叫道，“洋葱汤快炖好了！”
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扯着嗓子喊着说话？瑞塔闻到一股煮熟的洋葱和西红柿混合的浓郁香味。
凯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雀斑，让汤放在那儿晾凉，你去炉子上煮一壶蜂蜜茶，再把调料都拿出来。那个缺口最小的白色大碗给瑞塔用。瑞塔，你回去换上衣服，下来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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