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4.山野航船
阳光透下树梢，四个小黑点在融雪的山坡上缓缓移动。黑鸦殿后，西维走中间，卡洛领头带路。莉亚急不可耐地奔到前面，嫌黑鸦走得太慢。
西维顺利从部落回来后十分沉默，心事重重。莉亚没把那晚和帕米发生的小插曲告诉其他几人，只不过有些东西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即使是在这样明媚的早春清晨。
“快点，黑鸦，快点，你咋跟老大爷遛弯似的。这个我拿。”莉亚跳过一条开始淙淙流淌的小溪，顺手接过黑鸦扛着的包袱，里面装的是四人中午的饭食，“终于可以去看船了，树屋只准了我一天假，不过我们约定的工期也马上要结束了。”
她想对春天大叫，想用跑调的声音欢唱，想把航行的好消息汇报给树洞里刚睡醒的松鼠。脚下没完全融化的冰雪有些湿滑，迫不及待的花苞却已经钻出缝隙。山野一望无际，寒意未减的风吹动，土地和草坪的味道混合着松针林。头顶传来一声长鸣，莉亚抬起头正巧瞥见一只展翅的鹰飞旋着，消失在高耸崖壁边。
“莉亚，这就是你说的悬崖上的鹰？”卡洛举目眺望。
“你还记得啊？”她冲他一笑，两人都想起初识时许多个早上在训练场的交流，“没错。你还没看到树杈上鸟窝里的鸟蛋呢，我小时候爬上去一掏一个准。”
卡洛熟门熟路，领他们走向一个缓坡：“我前一阵来的时候，雪还没化这么多，这两天不一样了，原来这就是浮空岛的春天。可惜我进不去银雾部落，没法看看你长大的地方。”最后一句话对着莉亚的耳朵悄声说。
她的心微微一颤，有种想抓住他的手的冲动，却碍于西维投射在自己后背上的眼神，只是跟着爬了上去。“那你看这儿就够了。我短短十来年，起码有一半时间都是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的。”
在林间行走，莉亚如鱼得水。浮空岛上所有族群都是森林的孩子。她的手指抚过粗粝的树干，六年前的大火曾经蔓延到过这里。
时间证明，火没有办法摧毁森林。只要够久，河水还会蜿蜒流过被烧黑的土地。倒下的树干上冒出苔藓和蘑菇。野草从缝隙里钻出头，肆意疯长。被吓跑的动物陆续回来，继续安居。千疮百孔的平地，烤焦的树，在以后的春天还会长出嫩芽。
他们前方是一片圆形空地，高大沉默的树木围成一个完整的圈，地上残存的积雪之下冒出青嫩绿意，盎然葱茏，在清浅阳光里闪动着点点金色，无声无息。
卡洛正想穿过去，西维紧走两步拦住：“别去那边。”
“怎么了？”
西维严肃地说：“在我们这儿，有人失踪或者去世的时候，他的亲人会来这种地方，围成一个圆圈念他的名字，为他祈祷。这是很神圣的空间，无关人等不能随便惊扰。”
“咱们得从左边那条道绕过去。”莉亚一拉卡洛的衣袖，记起小时候参加过几场葬礼，部落里德高望重的长者静静躺在林地中央，安详得仿佛只是沉眠；记起六年前令人窒息的傍晚，人们围成一圈手牵着手吟诵的名字。
没人会在这种场合嬉皮笑脸。没人会对这个仪式不屑一顾。悲伤也被森林的气息融化，变得虔敬肃穆。
“哦，”受他们感染，卡洛放轻声音，“这果然很……怎么说，很安静？”
“是啊。快走。”
翻过缓坡又爬上陡坡，莉亚觉得路线愈发熟悉，跟他们前不久滑雪橇和赛跑时走的路几乎重合，可能再往前更远些。
“还没到？”
绕过一丛灌木。森林走到尽头。破败的断桥从浅浅的积雪下显露出灰色。远方被层层叠叠的云海笼罩，天空碧蓝晴朗。小溪已经在流淌，冰封的巨大瀑布却还没有往岛屿脚下奔涌。又是这里，熟悉的地方，世界的边境，不为人知的一角。
“这不就是咱们滑雪橇那天的悬崖吗？你的船在上面？”莉亚戳了卡洛一下。
“是啊，很近吧。告诉你，到时候船就会从那个瀑布俯冲下去。”他指着岛屿边缘。
“哇。你之前是从那里把它搬上来的？”
“对。”
它就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半藏在山洞里，一半露在外面，盖在上面的积雪被卡洛打扫得干干净净，显出小船的轮廓。
它比莉亚想象的要小，与卡洛之前画的图纸完全一致。真的和普通渔船一样简便轻巧，由坚实的木材钉在一起，桅杆已经重新立起来，破洞的船底修补好了，船身的缝隙也已经用沥青填满。船帆还没挂起，但莉亚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它航行在海上那轻盈的样子。
卡洛一边领他们爬上甲板，一边解释说，下边有个小船舱可以存放物资，人也能在里面睡觉，只不过有些挤。船底可能不够结实，还会渗水，需要再仔细检查一遍。破旧的帆具要更换，缆绳要打结绑好。其实基本都做完了，他们几个今天主要只是来参观。
四人着手工作没一会儿，西维的碎念声时不时回响在整条船上空。
“莉亚，穿件外衣，冷。”
“围巾掉了，被你踩地上了。”
“别在甲板上连跑带跳，会翻船的。”
“别那么使劲拽缆绳，当心断手指。”
“别吃那么多蓝莓，会吃不下饭的。”
“别走那么远，雪还没化，有冰窟窿。”
“慢点，小心钉子扎到手。”
莉亚帮卡洛扶着船舷边缘松动的木板，把钉子敲进去，对着西维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苦着脸对一旁的黑鸦说：“见识了我哥唠叨的威力吧？这要是上了船，他一天能来八百句。”
不一会儿：“别乱爬桅杆！当心一脚踩空！”
“好的好的。”莉亚叹着气从桅杆上滑下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眺望远处的制高点。
午饭时间，莉亚掏出自带的蓝莓和胡萝卜，西维背对他们坐在船舷旁一堆袋子上啃着小葱卷饼，好像后脑勺长了第三只眼睛：“莉亚，别玩火。”
“我就烤个萝卜吃，怎么，你也来点？”莉亚举起用木签扎起来的一串胡萝卜片给他演示，又放回卡洛的手掌心。他手里捧着一团悬空漂浮的火苗，随风摇曳，传出阵阵喷香。西维瞪她一眼，转头继续啃面饼。
“我就说这火肯定能烤东西，”莉亚嚼着萝卜片，“果然，香。”
“你也想试试变火吗？”卡洛带着笑低声问。
“行吗？”莉亚睁大眼，“我的火不是早就被封起来了？”
“黑鸦那天差点解开你的封印，”卡洛点点莉亚的手腕，“他说你体内火的能力非常强。你能学会，我觉得可以。”
“那教我咒语。”莉亚急切地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我想试试。”
她有种知觉，神秘明亮的火焰距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就如同在楼梯上看图纸的那天晚上，紧张兴奋的心跳快如擂鼓，左手石链隐隐发烫，又或许是太挨近那簇火苗的缘故。卡洛用耳语的音量快速念出一连串咒文，莉亚跟着默诵，尝试记住那音调——
“莉亚，再说一遍，离火远点。”西维不善的语气让她后颈汗毛陡然竖起。
“可为什么？没事的，看。”莉亚伸出毫发无损的手掌。
西维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莉亚和卡洛飞快对视一眼，低头安静吃饭。
黑鸦侧目观望三人，差点被逗乐。他十分清楚从第一天起，西维就不信任他和卡洛。尽管言谈举止客气从容，黑鸦还是能从中嗅到警惕的气息。他时时在观望，处处谨慎提防，刻意保持距离，留心着莉亚。当她和卡洛愉快交谈时，西维像只潜伏在阴影里弓起背的猫，蓄势待发。
尤其她碰火的时候，他全身的神经紧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不是考虑到现在要搭卡洛的船不能撕破脸皮，他可能会直接拉开莉亚，极速退回到没有“红石岛魔鬼”出没的安全地带，再不允许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不过，对比一下其他浮空岛人，他肯跟他们去红石岛已经相当不容易了——黑鸦想着。
气氛诡异的午饭结束后，他们接着清理船舱，修补绳梯。卡洛一边教莉亚打绳结，两人一边谈得热火朝天。黑鸦把缆绳和布袋码放到一堆，留神听着他们的对话，哑然失笑。
卡洛颇为得意：“当年在我们城里我是小朋友们中间的打架王，街上有小孩嘲笑我没爸没妈，我就把他们推进泥坑，看他们溅一身泥的惨样。”
莉亚点头赞同：“那是该打。丹他们笑话我的时候，我也经常跟他们打来打去，好多男孩不仅掰手腕掰不过，还没我跑得快。我惹着他们，他们根本撵不上我。”
卡洛哈哈笑道：“真不错。我还会故意在他们穿新衣服的时候抹一手煤灰上去，然后跑到他家后门偷窥他们挨板子。”
“恶劣。”莉亚竖起大拇指。
“彼此彼此。”卡洛和她击掌。
莉亚仔细思索：“嗯，我还会在讨厌的人的饭里拌麻椒或者极其酸的柠檬汁。”
卡洛不甘示弱：“我还徒手掰坏他们的腰带扣，让他们裤子掉下来又没的换，只能用手提着，特尴尬。”
“我把我们部落爱欺负人的小孩骗到森林里找宝物，让他们迷路晃悠到天黑，赶不上吃饭时间被长老骂，而我自己早就偷偷溜回去了。”
“我在我们家的天花板上面偷偷挖了一个洞，足够一个不太胖的人钻进那个小通道。我爷爷到现在估计还没有发现。”
“那样房顶不会塌吗？你干嘛要挖个洞？”
“我闲着没事。”
“……”
“这俩人是在攀比谁小时候更皮吗？”黑鸦扭头问西维。
西维说：“能想得出吧？当他俩的家里人，得是多么崩溃的体验。他们要是七八岁就认识，能把整个银雾部落搅翻天。”
“那幸好他们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认识的。”
“好什么好。”西维低声自语。
那边卡洛还在历数自己的罪行：“我有一次假装不小心用短刀捅了自己，整个扎进去了，把旁边人都吓得够呛，赶着来查看伤口。其实那把刀被我事先改装过，刀刃可以伸缩，所以我压根没流一滴血。那是我被爷爷骂得最惨的一回。”
“哇，我想看那把刀!”
“没有带，留在家里了。”
……
几人合力，效率倍增，基本工作已完成，黑鸦要舒舒服服躺在阳光下的布袋堆上睡个午觉，卡洛绕着船检查一圈，确认没有缺漏。
莉亚回味着刚才他们幼稚的谈话内容，回想着当年的恶作剧，自己都想笑，意识到已经能跟人自如地谈论瑞塔，又觉得不可思议。她独自走出一段距离，在船旁边那片空地上躺下，伸开手脚。
卡洛扬声问：“你在干嘛？”
“你来。”莉亚招招手。卡洛过来坐在旁边，撑着膝盖。
“春天真好，”他待了片刻，贴着她耳边说，“坐船过来这么远，太值了。”
“对吧。”
“但是啊，但是，”卡洛张开手臂，“我还想看夏天的暴雨，跟你在树林躲雨，摘浆果找蘑菇。我也想看秋天人家怎么熬枫糖浆，跟你坐着一个小渔船，顺着涨水的河随便划到哪去。我还想知道镇里的人都怎么庆祝丰收，还想扎稻草人，和大伙围成一圈跳舞，踩着干草使劲蹦。我一直想来浮空岛。除了树屋以外，别的事我都没见过。这次反正没时间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想去的地方转转。”
“会有的。”莉亚简短地答。
他说的地方她也没见过。他描述的事情她也打从心底渴望。也想冲动地拽着他跳上一条小船或者木筏子，漂到哪条河的下游，就两个人，无忧无虑，把其它所有一切都抛远。
但莉亚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好久没在这么静的地方侧耳感受声音。她和族人们一样、和游鱼一样熟悉水的律动。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透破冰层肆意奔流。不仅如此，大地的呼吸也是可以听见的。她躺在草坪中间，闻着泥土的湿润馥郁，捎带着星点绿意的芬芳，天空像幕布轻轻笼盖下来，远处传来预示雨水将降的隆隆闷雷，而近在耳边，心跳一般沉稳缓慢的鼓点，就是那个最难打出的节拍。
不知要怎么把这些解释明白。她本想问卡洛听到什么了没，有点担心他回答没有。
“听，要下雨了。”卡洛说。
“嗯。”
“走，咱们到船舱躲一会儿，再回树屋。”
莉亚不怕雨。起初卡洛把外套盖在两人头顶遮挡飘落的毛毛细雨，却看见莉亚伸平手掌去接雨，索性一把扯下外套，跟她并肩淋着水往船底跑去。黑鸦被雨珠浇醒，和西维攀下绳梯来到船舱里，狭小的空间更显局促，四人膝盖碰着膝盖。
“待会儿雨就会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西维被挤在莉亚和黑鸦中间。
莉亚碰碰他的肩：“今晚回去以后，我的历练只剩两天了。怎样，我通过了没？”
“莉亚，”西维掉过头，认真看着她，“银雾部落的成年历练没有人通不过。打工也好，磨面也好，过程只是个形式，是你成人之前的最后一个缓冲。等在树屋旅社的约定到期，等你的生日来了，就有资格举办成人礼。”
“可我们等冰化了就该走了，我生日在那之后。成人礼刚好被错过去了。嗨，反正那也只是形式对吧？无所谓。”
成人礼确实无所谓。十七岁，十八岁，在她看来没有本质差别。可她不同意“过程只是个形式”的说法，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西维。尽管现在还没到临别时刻，但她在树屋经历的完整“过程”，无论如何都会是时间河流里一份闪耀的礼物。
卡洛和黑鸦此时也在听西维说话：“成人礼可以补。不过，莉亚，记住，现在马上要开始的才是你真正的历练。那天卡洛告诉我，你是这次云海航行的关键，我不知道我们会碰见什么，尤其你会遇见什么，但你要准备好。”
三双目光都落在莉亚脸上。她深呼吸，听见雷声轰鸣，听见木板上落下的雨滴，脚下这艘航船，将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云层与地平线。
“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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