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十四怀芸

隋鹤心里没有真的放下过宋怀芸，他问过自己许多遍，得到的始终是同一个答案。

        那年他入宋昌幕府，弹剑而歌，举止狂放，连奴仆都对他嗤之以鼻，偏有一个女使天天给他送去热腾腾的饭菜和糕饼果子，他问女使究竟是谁派她来的，问了三四次女使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是我们姑娘让我来的，我们姑娘是尚书令大人的二女儿，宋侍郎的妹妹。”

        隋鹤向她身后的花窗下打量，皎洁如月的素纨扇扑闪扑闪，小姑娘从扇下探出半个脸，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隐去了身形。

        救一个寂寂无名的客卿对于那时的宋怀芸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独独招来了隋鹤的倔脾气，说什么也不白受她的恩惠，非要给她写几幅字。奈何他的字实在拿不出手，每次女使都是半含嘲讽地拿走，却没有一次是退还给他的。隋鹤说自己会弹琴，她便真的将自己闺房中的桐木琴拿出来请他弹奏，隋鹤曲指轻轻拨动琴弦，心下一动，不知怎么就弹出了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好在他的琴技还算拿得上台面，对面阁楼中的纤细影子一直不曾离去，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停驻这样久。

        帝都是个噬人的漩涡，宋昌的幕府更是令他受尽冷遇，但一点柔嫩的绿色却仍是在隋鹤的心间悄悄发芽，疯长，直到宋昌家奴的拳头狠狠撞到了他脸上。

        他是被拳打脚踢一顿后扔出宋府的，躺在初冬枯败的芦苇荡里。脑海中还回荡着着家奴们无情的奚落：“我们把你打死也不会有人晓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敢肖想二姑娘？”

        他突然有点庆幸宋怀芸没有跟出来，这样她就不会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多少责罚。本以为她会成为今后午夜梦回时缥缈的影子，直到多年后女使再次将信送到他手里。

        隋鹤一人拨开齐腰的芦苇，涉过冰凉的溪水来到那堵熟悉的灰墙下，宋怀芸在信中说她会在墙的另一侧等候自己，即便现在自己位至中书舍人，漏夜与尚在闺阁的宋怀芸私会，只怕还是会被宋府的人打一顿扔出去。从春波楼离去时萧义尚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是夷兰神色郑重地问他：“你果真要去么？”

        如今他是她父亲宋敦的眼中钉，二人在朝中势同水火，这本就是一段无望的念想，为什么自己还会被心中执念牵引着来到这堵墙下？隋鹤正心乱如麻，那头忽然有了动静：“隋舍人？”

        “二姑娘。”隋鹤立刻肃声应答，在宋怀芸面前他从不敢轻薄放荡，听着那头又道：“夤夜劳动隋大人到此，望大人见谅，怀芸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二姑娘请讲。”

        “明日家父会在春波楼设宴，宴请帝都的青年俊杰，实则为我相看夫婿，我会在花厅后的阁间内看着。”大约也只有宋敦能为女儿摆下如此阔气的宴会，宋怀芸的语调尤其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父亲也邀请了你。”

        隋鹤愣了愣，他明白这是宋敦收买人心常用的计策，自己在朝中渐渐显露头角，宋敦欲要重新将自己拉拢到他身边，才打算将怀芸许给她。饶是如此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了几下，宋怀芸又支支吾吾地开口：“可可我知道，隋舍人不会心甘情愿为我父亲效力，你若是现身明日的宴会，陛下，皇后，长公主，只怕都要对你生出猜忌之心，况且明日卓家二郎也会到场。”

        她的声音愈来愈细，几乎小如蚊呐，隋鹤却从中听出了几分羞怯和眷恋，他隐约回忆起了那个卓家二郎卓尔，出身名门，翩翩如玉，长姐还在宫中位至贵嫔。前省都说此人极有野心，若是投入宋敦麾下，成为他的利爪也只是计日而待的事情。

        也对，也对，这样的人匹配她才算是佳偶天成，才不会被人痛殴一顿扔出门外，才不会只是隔着重重人海眺望她一眼，都像个笑话。

        “二姑娘的意思，隋鹤明白了。”头顶梧桐树宽大的绿叶被夜风卷得哗哗作响，一股凉气涌进隋鹤喉间，令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明日春波楼内，二姑娘不会看见隋鹤。”

        “殿下，这雨越下越大了，要不咱们先回宫，明日再来？”

        初夏时的骤雨总是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下，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一驾马车停在春波楼前的雨幕中，豆大的雨水砸在女史江菡手背上，她有些担忧地望向马车内自家主子：“殿下从南湖行宫赶来本就劳累，隋舍人也未必会”

        “他一定会来。”车中女子凝视远方风雨飘摇中的灯火，吐出的字句却是铿锵有力。江菡只得叹了口气，余光瞥去时果然看见一个狼狈身影自雨夜中缓缓靠近，江菡不管不顾地撑伞上前，扯住隋鹤湿漉漉的衣袖，生怕他再跑开，语气里满是怨怼：“我们殿下在这等您半柱香了，您才过来，还不快上车？”

        车中熏着凝神静气的白檀香，倒是让隋鹤被雨水泡坏的脑子微微清醒了一些，雩静嫣将自己的黛青绢帕叠了几下，毫不客气地拍到他脸上：“擦擦水。”

        “谢长公主。”隋鹤拿着绢帕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像个木讷的人偶。雩静嫣见他这副模样，胸中更是气闷：“举荐隋舍人的书信是我写的，如今茂国公的二闺女选夫婿，隋舍人竟还要去凑热闹，这是打算把我置于何地？”

        隋鹤愣愣望着自己的鞋面：“臣糊涂，请长公主降罪。”

        “我不是来听你请罪的。”雩静嫣叹了口气：“当初我问你，愿不愿意投身朝堂，报国锄奸，你答得何等干脆。我却没有料到你这样的人也能为情所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想娶宋怀芸？”

        隋鹤被她问得一噎，不敢同她对视，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懂了。”素日最飘逸超然的隋翼城此刻活像一只呆头鹅，令雩静嫣哭笑不得：“明日若有人问起你为何不去春波楼，你就告诉他们”

        她压低声线，神色中略微带了几分与素日飒爽不同的伶俐狡黠：“你快要和我成婚了，赐婚的旨意就在这两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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