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十二暗涌
窗外那棵濒临枯死的槐树沙沙地刮着窗纸，琉璃灯罩中的烛火猛然跃动了几下，今夜又是林潮生值夜。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在前省当值都是有定日和定数的，通常是尚书，中书和门下各出一人。只是昨日工部的曹尚书向他告饶，说他老母亲的头风犯了，须他回去侍疾。林潮生念他拳拳孝心，就答应替他值夜，接连两夜在初夏的凉风里起草了不少文书。
今夜门下省值夜的是位不起眼的主簿，听内侍说名叫原秦，面目清秀，为人老实，做起事情来也勤恳，而中书省值夜的则是让林潮生侧目而视的中书舍人隋鹤，此人本是一介客卿出身，靠着徽宁长公主的青睐和举荐才有了今日的官位，平日举止也是放浪形骸，毫无半分士子的风雅。即便他文采斐然，一手行书柔中带刚，这样不修私德的轻浮之人，林潮生是不屑于和他往来的。
都说宦海沉浮侵蚀人心，林潮生却自问做官到今日，没有对不起自己离乡赶考时所立的志向，纵然家境普通，不似依附茂国公宋敦的那一干同僚般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但在礼部也多少有了些威望。只是时移世易，眼前的朝局同他出仕之时已经大有不同，宋敦一手遮天，陛下竟也听之任之，还迎胡女为皇后坏祖宗规矩。他一封一封的奏章呈递上去，却总是石沉大海全无音信，不免让林潮生有些落寞。
“这一手龙行魏碑是老头子教你的吧？”
一门之隔的另一处殿宇内，隋鹤正撑头看着红褐衣袍的少年誊抄官文，不时发出一两句调侃：“关门弟子就是好，当年我因为字写得不堪入目，被老头子罚抄五遍《子虚赋》，原本看凝渊阁那小子字写得漂亮，想拿几坛好酒收买他，让他帮我分担一两遍。”忆及往事，隋鹤笑得很难看：“谁知道这小子不但收下了酒，还当了老头子的斥候，害我又多抄五遍。”
原秦手执湖笔蘸了蘸墨，面不改色地接着抄下一行：“隋舍人，您要再多说几句，恐怕我也要当老师的斥候了。”
“即便你不说，他老人家最近也是要来敲打我的。”隋鹤打了个哈欠，斜倚在桌案边：“最近宋党那边无论上什么奏疏我都不驳斥，不但陛下恼我，老师也快坐不住了，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啊。”
原秦不自觉停下笔悄悄打量着隋鹤，他发髻束得很松，几缕碎发从鬓边漏下来贴在颊上，老师咬着酒盏评价过他的这三个弟子，萧义是宁折不弯的一柄利剑，夷兰是处变不惊的一捧白雪，只有眼前的男人，老师说他像水，平庸无为，方的圆的器皿都住得下，却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看似无欲无求，其实早就对自己的东西志在必得。
案上明烛的火苗跳跃了几下，一阵铠甲镶钉的响动突然撞入了二人耳中，隋鹤好奇地站起身，凑到门前欲探头看看究竟，门扉却猛然被人向内推了一把，隋鹤捂着额头才要痛呼出声，几声更高的喧哗便盖过了他：“你们大胆！我要见陛下，陛下——！”
昨夜礼部尚书林潮生府上奴仆漏夜敲击鸣冤鼓，说自家主君收受贿赂，京兆府尹派人去林宅细查，果然发现了五十两黄金，大理寺的军士方才夜闯前省拖走了林潮生，还于不知情的状况下在中书舍人隋鹤的额头上砸了一块淤青。熙和元年的科场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而那一年的主考官正是林潮生，众人本以为他刚正不阿，因此也无人将他同舞弊联系起来，但五十两黄金现在还端端正正摆在大理寺的大堂上，不得不让刑部重新审视这桩两年前的旧案。
这一切和主司谏议的门下省到没有太大关联，原秦照例值过夜后回家倒头睡了半日，晌午回到前省时却发现隋鹤已经在殿内等着自己，脸上照旧是那副恬淡宁和的神情：“过来看看这个。”
他掏出两块金锭放在案上，到把原秦惊得向后缩了缩，他错愕地瞪着隋鹤：“这是哪儿来的？”
“昨夜林尚书府中找到的黄金，我从大理寺顺来的。”隋鹤毫不客气地盘腿在软垫上一坐：“我和萧义好歹也师出同门，他这个人固然有些死板，却也不相信林尚书真的受贿，大理寺的人都在忙着翻旧卷宗，我和他一起查这些金锭的时候，看出了点名堂。”
原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踌躇了半刻还是问他：“中书省也有查案之权？”
“怎么，你还真想眼看着林尚书含冤而死啊。”隋鹤朝他瞪眼：“反正也是萧义一个人的功劳，我帮他跑跑腿罢了，回去也好跟陛下交差，老师说你从前跟着他翻看过各类古籍，你来看看这金锭上面写的是什么？”
原秦半信半疑地坐回案前，拿起两块金锭打量起来，但见其中一块金锭底部被用蛮力摩擦过，原本刻印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另一块则工整地镌刻着一行常人并不认识的文字，他又眯着眼睛细细辨认了一番：“这是古蜀文，意思是火神庇佑，万代千秋。”
“什？”隋鹤一个机灵直起上身，从原秦手中夺下金锭看了几遍：“这金锭可是新的。你没认错吧？”
“老师曾带着我去蜀中游历，我不会看错的。”见隋鹤的神色愈发凝重，原秦更为不解：“隋舍人，到底怎么了？”
“天佑五年，武帝领兵大破西川蜀军，蜀王阿布约木率举国文武归降国朝，从此尊大周为宗主国，遵大周律法，用大周货币，武帝赐蜀王国姓秦”隋鹤将手中金锭又捏紧了几分：“倘若这真是蜀国造的金锭，即有谋反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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