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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舞蹈的青枝绿叶


钱皮在白羊湖边建房。他想在此娶妻生子,要选个风雨无忧的地方。

        他看中一个平缓的山间台地,这里高出湖面十多米,距离湖边一两百米。台地前方到湖岸之间生长着低矮的野梨、野樱桃、野杜鹃和糖梨,后方有一大片树林和空地。

        时值五月末,遍野是随风飘落的野梨花和野樱桃花。再过一两月,红的、白的野杜鹃将会盛开,更多蝴蝶和鸟儿会来此赴花的盛宴。而到秋天,房屋落成时,姆指大黄的、黑的(熟透了几乎变成黑色!)野糖梨就是山野里不花钱买的糖果。一串串野樱桃,艳红又光润,就是山野里不花钱买的珍珠项练。

        这里正好背北风,湖那边是山峦柔和的曲线,山又套着山。西南角上,山的线条下滑至水平线,使水天相连。湖水从那里泻下去,与从其他湖泊泻下的水汇合,流向嘿木庄园,养育那里的稻田和田鱼。

        但是这附近没有泉水。看似清澈的湖水有股腥味,盛在瓷盅里用阳光照射,有些浮游之物,偶尔还有光亮绿色的水苔。翠枝很少开口,她眼里一直闪烁笑意,对她来说这里没有不好的地方。当钱皮自语说这里没有泉水的时候,她说她可以背水呀!钱皮脑中就浮现出了画报上见过的用木桶背水或用瓦罐顶水的少数民族女子婀娜的形象。

        他岂肯真让她背水。他试着在这里挖口井,结果只挖了两尺多深一股水就浸出来了。水先是银灰色的细流,他转身看翠枝和她的小羊嬉戏,过一会回头,水已变清亮了。他掬一捧尝,没有异味,还有一丝丝回甜。他高兴拉着翠枝在水边旋转,还跳起锅庄来了,觉得这真是块上天赐予他们的福地。

        他独自开挖地基。他在湖边搭个棚屋,有时晚上就睡在里面。他能这样全靠在马颈子山的那段经历。马颈子山他感觉很累很苦,也许还带点苦中的浪漫,而此时他的感觉纯粹是幸福和悠闲。他并不赶工,每天只工作四五个小时,他的身体不算强健,而且耐力不够。他消消停停做工,做累了就坐在湖边看书,或跟翠枝和小羊一起玩耍。

        他在时野兔、山鸡这些都不来跟翠枝耍了,更别提灰狼和熊。他心里不是滋味,自我安慰想成翠枝第二还得待以时日。翠枝或翠莲会给他送饭来,有时他们三个还一起在工地野炊。有次翠枝一边守着他吃饭,一边向周围的野鼠和雀儿投苞谷子。有只野鼠为抄近路从钱皮光脚背上跑过,令他感到一阵奇怪的野性喜悦的颤栗。

        噢,如果翠枝没在身边的话,如果翠枝不会哭着掉头离去的话,他定要把它抓住,活活吞下肚去。这不是为了果腹或吮血,这是狂热的喜爱——噢,让野鼠在我身体每个部分突突冲撞,让野鼠成为我精神的一部分,让我变成一只野鼠吧!

        从嘿木庄园到白羊湖的半途有大片杜鹃林,这里有幢老屋,据说是苏家的了望所,或说是苏友山用刑和关犯人的地方,故此房子被视为凶宅,大家都是避而不去的。年深日久,房屋坍塌,后来又遭雷火,现在只剩一些余烬和石墙、石基。对钱皮的小屋来说,这真是个取之不竭的石材库呢,钱皮挖好地基后,就来这里取用石条。

        翠枝的两个舅舅来相帮,翠枝大舅会做木工活,大舅第二次来把小舅也带来了。小舅30多岁,也已经结婚,住在麻雀洞以外的地方。小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做事动作迟钝。大舅这次来帮了两天就走了,小舅却没有走,仍默默帮着做这做那,这令大家都很惊讶,因为大舅和阿妈都说他是个懒人,又很自私。钱皮体力不支工收很早,小舅有时一个人还要单独做一会。

        小舅到无事可干的时候,因为与钱皮无话可说,往往就像一段枯木在山野中立着,目送日落,等待月出。有时又像凳子蹲在翠枝的羊群旁边,羊群移动几次凳子才移动。钱皮经常默看这枯木和凳子,直到感动得流泪。

        他想我有何德,能使小舅勤劳又无私帮我?这一定是翠枝身上的力量。也不是翠枝身上的力量,是日月山川湖泊草地的力量。小舅的衣衫褴褛且不爱洗沐,他有时在湖里洗洗澡,这只是他在玩耍。他拒绝穿钱皮给他的衣服。钱皮想我有朝一日是否也会跟他一样呢?噢,我有朝一日会只穿翠枝用树皮和草编织的衣服,日日在这里翻地,栽种燕麦和洋芋。

        子都带着吉他来过几次。他说钱皮这番举止也无多大新意,因为古已有之,世界已有之。还说:“古代历朝都有隐士的流派,但不客气说,你钱皮的文化还根本够不上当隐士。”钱皮问:“蔡大叔和金大叔呢?”子都点头:“那有点像。”钱皮问:“你咋不说翠枝是隐士呢?”

        子都愕然:“什么?翠枝?”“是呀”,钱皮说,“毫无疑问她不是,毫无疑问我也不是。你不是说过翠枝是山鬼么?山鬼的意思是山神。那我只是个野鬼,而且这个鬼字还不能当神字讲,当兽字讲。”子都默然,过后才说:“哼,这只是你的一种梦想。”

        有天上午梅林跟翠枝一起来了,他们在白羊湖里投放鱼苗。梅林用他妙蔓的兰花指指着水里的鱼苗,翠枝笑着用根粗树枝敲打水面,像在催促鱼苗快些散开。钱皮想到翠枝跟梅林这样好却没有沾上梅林的女气,她还是很野,她真是本性难移。

        他这才感到翠枝可能真的不是个凡人,她是人和狼生的?是天和野山樱生的?或她生下后吃的狼奶?他原来和子都所言都是开玩笑,现在他真的这样想。

        钱皮对翠枝说修好了屋就把她接来过野人生活,翠枝说嘻,我早就想了!钱皮就开始想象野人生活什么样,经常爬树,满山跑,睡树洞,喝生水,啃野果,吃生南瓜、生丝瓜。翠枝笑微微的,好像说这些呀,我都是你老师!后来钱皮说还要生娃儿,我们自己接生。也许,我们的娃儿还要吃羊奶、狼奶呢,因为你吃生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奶?

        钱皮故意说这些话逗她,翠枝爬在他身上咯咯笑,说你想吃奶呀?我喂你奶!

        翠枝问:“哎,野人房屋咋不搭在树上,还要挖这样深的地基?”钱皮说:“哦,如果我是一个人,那我的小屋要用树枝和泥土来做,要尽量透风和透光,要让野藤天生当我的窗帘,要让猫头鹰在屋顶做窝。”“哎呀,我就想这样!”“不,因为是两个人呀,我们的房屋不能随便就被山水冲跑了。”“嗨,冲跑了才好玩哪!”“那,我们的娃儿也被山水冲跑了好不好玩?”

        翠枝一下跳起来,把半桶儿水泼在他身上:“嘻嘻,你就是娃儿!看把你冲不冲得跑呀!”

        翠枝拿起小锄头,在他们屋基右侧一块阳光充裕的坡地开垦起来了。这里长满狗尾草、官司草、青蒿、草莓和蒲公英,她要用来种豆子和苞谷。钱皮晓得,翠枝种的庄稼多半是为野鼠和獾猪生长的,豆子和狗尾草一样,种子是人类的粮食也是鸟雀和野兽的粮食。

        兔子、松鼠和山雀,它们都在这里土生土长,它们不会为今年山野有无收成而未雨绸缪,它们就和灌木、土地一样是田野的象征,田野生来就该养活它们,没有它们的田野还成什么田野?没有它们的田野再“丰饶”也是苍白的,就象花海一样,就象少女的白日梦一样,从绚丽色彩背后发出青春虚度之叹。

        翠枝每天都在湖里洗澡,然后天气好的话她还会一身水珠四处乱跑,享受日光浴,像在伊甸园里一样。翠枝时而穿汉服,时而穿百褶裙,时而穿用枝叶和蓑草编的裙子,其上缀以浆果和花朵,令钱皮目迷五色,时时要去吻她的衣裳裙子,也就把甜蜜的浆果偷含在口中了。

        有时正在工作的钱皮眼前草木不动,可身边有风,这是仙女在走动,是翠枝曳裙而过。钱皮觉得吹过身边的风,正如那扫荡山脊而过的风,唱出断断续续的调子来,是天上人间的音乐片断。仙乐永恒吹响,可惜人心不古,不野,听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

        每天,钱皮(有时还有翠枝)在鸟声中睁开眼皮,青枝绿叶就在面前舞蹈。他伸出双手,双手也宛如绿叶,和着天上地下的绿一起舞蹈。他走出棚屋,舒开双臂,扩展胸膛,就像初夏的树枝树叶,尽情抽出嫩芽,伸张叶脉,享受空气和阳光。

        湖水轻舐湖岸的幽音,雀鸟唧唧喳喳的歌唱,是湖上两支奏鸣曲。晨昏荡漾的雾,是湖在起舞和拥抱天空。光的金线和雨的银线,是天空伸向湖水的千只万只手。日出时,湖水脱去白茫茫的衣裳,开始用阳光、绿叶和四季的野花化装。雾从湖面偷偷四散,退隐入林中,又从林中袅袅上升变成了灿烂朝霞。露水一直悬挂在林梢、草径、野藤上,滴滴嗒嗒不肯消失。

        有一天因为头天扭伤了手,钱皮整天都没有工作,小舅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他俩在湖边从日出坐到下午,在湖光山色中,在安逸宁静中度过这段幸福时光。

        鱼在脚边吐泡,老龟在附近石头上晒太阳。偶尔的落叶被风托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掉到头上了,碰到脸上了,带给身体一丝丝亲吻与爱抚。西斜的太阳提醒他时光流逝,他不在乎,正像那麻雀,蹲在头顶的山核桃树上,啁啾叫着,他也窃窃笑着。

        连翠枝、翠莲也不来打扰他们,姊妹俩跑到林中去采集野花草。那些淡红的石竹和山茱萸生长着,红红的桤果像妖精的眼睛闪亮,野冬青的浆果像吹弹即破,更有许多不知名的野果野花叫人喜悦窒息。她俩还拾回一些蘑菇,在石头支成的火塘做饭。

        遇到下雨,他也整天不能工作,就坐在棚屋门口观望雨中的湖山和水鸟。大雨初至,背景如同烟幕,面前雨线如同稠密、迅疾、闪亮的箭镞,远处四方雨团如泼、如注、如瀑布、如旋涡,与上下湖天相交融。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水,白茫茫的森林山峰。水天一色,山水一色,这就是了。团团云气有的飘浮不动,有的在上升,拉成各种形状。风声、波涛声、林涛声都式微了,贯耳的就是雨声。而鸟儿们,这时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雨过后,还下着中雨,几只白鹭最先露面,身姿优雅在离水二三十米的空中滑翔,偶尔才煽动一下翅膀。一只雨燕突然出现在近处水面上,像从水里钻出来的,又一只雨燕飞来落在它旁边。它俩一齐潜水,潜的时间很久但潜得并不远,想必在水底捉鱼。

        一只钻出来了,恰在水草围成的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在里面快活打转。另一只钻出来但分得很远,它马上就聚拢来了,用踩水的姿势,站在水面上抖着羽毛。雨燕起飞好象很吃力,翅膀煽得很快,贴着水面滑过几米后才飞起,飞的角度始终很小,然后又下落了。有时它会贴着水面疾飞好几百米,这是一种吃力而危险的飞行,煽翅特别快。

        雨燕似乎从来不翱翔在蓝天上,它的出现总在你意料之外,不是降落而是变出的,实际可能是从水里钻出的。它有时起飞前先在水面跑十多米,有时跑了很远却并不起飞。

        雨燕的叫声像竹笛,或单音,或长串,起伏悠扬,尾音袅袅,是很抒情的,是欢歌。雨燕远看全身是麻色的,处近看,才发现它戴顶红帽儿,它的小嘴又是白的,很可爱。

        细雨中其他鸟儿也在闪亮登场。有只小鸟先在钱皮面前兜一圈再飞向远方,它飞得很低,在空中画道圆弧,然后又在水面上画出一道溅着光点的白线,这难道是用胸脯?

        这真是一次最灵活的飞翔,是滑水兼空翻的综合表演,小鸟在脱离水面后越飞越高,悬垂于一点,在那个静的瞬间,是它最快活的时刻了?它接着一再任意而优美下降,连连翻身,接近水面时又快速煽翅并溅出一道白线。这鸟儿是空中和水上王子!

        一只戴冠的小鸟,它的冠羽是蓬松的,细雨中它从湖面迎着棚屋飞来,飞拢了才减速并引颈向上,尽情向钱皮展示它白色美丽的胸脯。这鸟儿的叫声却不好听,“喳,喳。”钱皮还看见它从枝上扑向水面,去叼鱼,身体落在水上,样儿笨笨的。停了一瞬,展翅飞向湖对岸。不知嘴里衔着鱼否?

        雨停了,湖面水气散开成了雾,结成一片片薄云挂在山腰。很快湖面也铺起了云,极稀薄、极轻盈的,在宽阔的湖面推进,这场面真壮观,像仙女们,也像云上站了许多活泼的仙女。仙女们只在湖面飘移,遇到湖岸和树林就会折返。

        仿佛为仙女们助兴,一只白羽毛的鸟儿,却在脖子上套一圈黑的围脖儿,它落在枝头上下摆动着长尾,然后引颈叫了起来:“吁吁吁,吁吁吁,吁吁——吁——”嗓音珠圆玉润,尾音升高并拖得很长。

        但它的歌唱并未引来知音(或配偶),于是它飞起来了,波浪似的飞行,边飞边唱,每次在串高的一瞬才唱出来,圆润中带有尖利,方觉它起初的歌唱是很悠闲的,或只是练嗓子。

        当它飞到波峰时就敛翅成纺棰形向前冲刺,这样不知是为省力还是取乐?当冲刺成了强弩之末,它又挥动翅膀上升。当它从烟波浩渺处折回时,它已经成了双,一忽儿又变成三只,钱皮想它唱的可能是雨住了!天晴了!很快它的伙伴已聚集数十只之多!当它们从欢聚的树枝上腾空时,叫声像天空中打破许多只银碗,满天响起悦耳的叮灵咣当之声。

        又一对麻色的鸟儿飞来了,声音真好听,但较之前鸟要粗犷一些。也变成了三只,不知在争夺配偶,还是一妻一妾齐人之乐?三只鸟分飞,聚拢,又分飞,天各一方,不用说还是要聚拢的。

        翠鸟,红蓝宝石搭配成它的胸脯和翅膀,这偶尔一见的精灵也登场了。它沿湖岸时而行走时而跑步,时而又歪着头注视着湖面,样子有些诡谲。它发现钱皮后就飞起来,落到一截悬在湖面的树枝上,把自己变成一段木桩。只要风不吹断树枝,它将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小鱼过来。它就在湖岸筑巢,但它轻易不亮相,它已经把钱皮认做邻居了吧?

        噢,湖边的钱皮想,我活了这么大不知何为宗教,只晓得和尚庙宇都在深山里的,天主教堂的尖顶都在云端里的,孔子讲学是在泗水边的,佛祖悟道是在菩提树下的,老子是骑青牛走向荒郊野外的,都有一种超凡的神圣的风味缭绕着。原来如此,难怪佛教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样说来,翠枝莫不是菩萨的化身?

        钱皮和小舅正在做工,远远走来几个陌生人,一看就不是嘿木庄园的农民。不好,这几人是来抓他的!钱皮本能想跑,却见来人中已经举起了枪。他“唉——”长长叹口气,手一松,丢下斧头。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脚边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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