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刺头儿
钱皮在闲逛了两个多月后,回到队上。他回来时农民都忙着割谷子、打谷子,竟无人看他一眼——实际都在偷偷看他。钱皮见大家忙得热火朝天,站下意欲搭讪几句。田队长见此,只得走上田埂招呼他。“呃,田队长!”“钱皮,你回来了!”“回来了!”钱皮咧开嘴笑,脸上挤出些折皱。可他眼珠是死的,越笑面孔上下部分反差就越大,越让人害怕和吃惊,他自己却不晓得。
钱皮回家倒头便睡。次日上街在茶馆坐了半日,因为农忙,茶馆六七张桌子只坐了他一个。回来一路都是忙收割的人群。他在田间小径上踢踢腿、伸伸拳,肌肉鼓鼓的。心想打谷子算啥,小菜一碟,我明天不如下田去劳动,当耍。
次日一早,钱皮来到田边。他衣服外面套件簇新雪白的羊皮背心,是农场知哥送他的,无纽扣,用谷草绳子扎着。此种做工简陋的羊皮背心经得磨又经得脏,是这里农民的最爱。农民中主动与他答腔的,除田队长外只有冒世清,冒世清道:“哎,你这是生羊皮的,没有鞣呀?”“鞣?我不懂。”“就是制革。”钱皮仍不懂,盯着冒世清,冒世清故意不说了。
钱皮捏了捏冒世清的羊皮背心,很柔软,不像自己这件硬戳戳的,笑道:“我们调换,新的换旧的,如何?”他本是说着玩的,冒世清的羊皮背心又脏又旧,况他也不晓得没有鞣过的生羊皮除了发硬之外还有什么不好。冒世清问:“你是真的要换?”钱皮话收不回来了:“真的!”冒世清就和他换了,还转身对周围扮个鬼脸。
这里打谷子用手摇打谷机——一张上宽约四尺,底宽稍窄一些,深约两尺的方形木桶,叫拌桶,上面靠前安个带铁钉的滚筒。桶上安个纱罩,避免脱粒时谷粒溅出。一般两人摇滚筒,数人在前面脱粒,一人在后面用小钉耙“掏屁股”——清渣并将谷子撮进箩筐。
又有数人从田里往晒场上挑水谷子——田水往往没有排干,稻谷湿淋淋的所以叫水谷子,一挑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另外还有一人专门扎稻草人。
这样一张打谷机的男工有八九个,为一组。打谷子时,往往女工们撅起屁股在前面割,男工喊着推着拌桶(如果是烂泥田的话,还泥浪翻滚)在后面撵脚,还真有点劳动竞赛的味道。田队长因只有冒世清还主动与钱皮说几句话,就安排钱皮到冒世清这个组。
钱皮打光脚在立着草人的干田里走,踩着茸茸的草皮,脚趾铲着稻禾桩,很舒服。冒世清这个组的打谷机安在烂泥田里,钱皮走拢后,将膝一弯,从田埂上一脚踩下去,“扑吃”一声,一股泥浆从大脚姆趾和二脚趾间挤出,射在脸上,他叫了半声“哎”就叫不出来了,泥浆胡须似的沾在下巴上、嘴上,呲着牙,鼻子眼睛挤做一堆。
冒世清等先吃一惊,然后想笑又怕笑,怕他发火装怪。冒世清说:“哎,那边沟沟有水,去洗!”手牵了他一下。他苦笑着自己去沟边洗干净了。
对打谷子的工种——脱粒、扎草人、摇滚筒和掏屁股,钱皮一会做这一会做那,样儿轻松活跃,实际他每样都做不好:脱粒,夹在稻束中间的谷穗他脱不干净。因为怕扎着手指,一不留神,呼啦啦,一抱稻束连秆带叶全搅进去了!摇滚筒他个子高了,自己吃力不说,还使不上劲。扎草人是技术活,是冒世清包揽了的,冒世清扎一个草人只有简单几个动作,花十几秒钟,忙碌的田间只有他显得悠闲,经常站着抽烟。因钱皮说要扎草人,冒世清就掏屁股去了,以让贤(心里当然想看他的笑话)。
钱皮扎草人既慢还扎不好的一提就散了,重来。前面扔在田里的稻草白花花一大片,冒世清只好帮他。可掏屁股缺不得人,于是摇滚筒的人只好抽个人临时去掏几下,但摇滚筒的人又如何抽得开呢,滚筒马上就摇慢了,粒脱不下来。这样闹一会之后,钱皮又想去挑水谷子。冒世清说:“也好,就给你少撮点。”
挑水谷子有三个男工,其中有个盘黑头帕男工的扁担两头翘起,钱皮对他道:“嘿,我们两个换!我挑,你来喂谷子(脱粒)。”黑头帕道:“我这扁担挑起安逸,就怕你挑不来!”“咋挑不来?”黑头帕光嘿嘿笑。冒世清道:“嘿,挑翻转了,打在脸上,脸都要肿!”钱皮道:“哼,我试看!”掏屁股的只给他撮了平箩筐的水谷子,也有一百二三十斤。
钱皮从小在家里挑水,学校农场劳动也挑水挑粪,姿势不成问题,右手在前抓稳扁担和箩系,左手撑膝盖,一用劲就起来了。这时扁担还是两头翘起的,他生怕扁担翻了,左手帮忙抓稳扁担尖,这样哪能走路呢,只好放开左手。驼着背,眼睛又要看路,又要瞄着扁担。满田的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只差没有笑出声来。即使如此,他走不远扁担还是翻了。幸好向外翻,没打在脸上,从肩上滑下来,一挑谷子抛撒了一半……他于是又去掏屁股。
钱皮歪坐在拌桶角上,口里哼着歌曲,小钉耙懒得动一下。谷草屑堆积太多了影响脱粒,不是草屑和着谷粒纷纷下落,而是桶里的草屑被滚筒卷得飞扬起来了,前面喂谷穗的在嚷,他才抱歉一笑,赶忙伸钉耙搂几下,又依然故我。这样拌桶中至少1/3是草屑,他撮进箩筐的谷子特别轻。挑水谷子的忍不住说句:“嗬,这挑谷子轻!”他不知这是委婉提醒他,反而笑着说:“哈,轻才好嘛,全靠我!”
挑水谷子的只有苦笑。因水谷子是按重量计工分的,两挑谷子被钱皮弄成了三挑,他们跑得累。草屑太多也加重了晒坝上的活儿,晒坝上过秤和翻晒谷子的人都苦不堪言。
幸好群群放农忙假在晒坝玩,挑谷子的眼睛一亮,对群群道:“群群,你去给钱皮说,叫他把谷子弄干净点!”群群早听见晒坝的人在骂钱皮,果然跑到田边去了,叫道:“钱皮哥哥!”这里小孩除了亲戚之外,称呼人都不爱加叔叔哥哥之类“敬辞”,群群像是心血来潮叫声“哥哥”,显得很亲热。
歪屁股坐着的钱皮看她一眼,笑着说:“群群!”“你撮的谷子,里边好多草屑,晒坝上搞不赢啊!而且……”“哦,这样严重?还有而且?”“人家挑谷子的也吃亏呀!挑谷子是按重量计工分!”这时挑谷子的刚好来了,听了心都在抖,怕钱皮的目光。几块田的人,打谷的、割谷的,全都把手上的活儿停下了,呆站着,看钱皮的反应。
钱皮在拌桶角上坐得背心都凉了,他这才注意到众人脸上的汗水,并注意到众人的目光,看他如何回答群群。他尴尬说句:“群群,你光晓得动嘴!”群群道:“那我来帮你,我来掏,你撮。”群群跑下田,拿过他手上的小钉耙,很俐索就掏起来了,钱皮赶忙在旁边撮。几块田的人都松了口气。
收工太阳都落山了。钱皮知青组是座碉楼,挨着还搭了个偏厦做厨房。他回来见偏厦门被风掀开了,风吹得树叶草叶在门槛上翻进翻出。他皱眉先在田沟洗了脚,直搓到大腿根,因为连那里都溅了稀泥浆。进屋就解了谷草索子,脱了糊满泥浆和草屑的羊皮褂儿,有道裂缝从眼前晃过,细看时,羊皮褂儿有好几处缝线都裂开了,还有几处快要磨穿,脱口骂句“狗日的冒世清!”丢在墙脚。
他舀两瓢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坐在灶门口,才发现可烧的柴禾已经烧光了,剩下的都是湿苞谷秆。初来时,队上给他们准备的苞谷秆堆在户外墙边,堆得巧妙,顶上做成人字形,可以遮雨水,只要一直抽底下的捆子烧,总是干的。但他们图方便乱抽,甚至先把顶子烧了,只好烧湿柴。缺柴烧和缺米一样恼火,钱皮饿得心慌,煮饭吃是当务之急。
他手提着斧头四顾,灶屋里一张矮桌,两根条凳,似不便下手,遂登梯上了二楼。二楼是他和茂生两个住的,此时空了张床。再上三楼,这里是瑞莉的床,蚊帐放下来用夹子夹着,风沙大,白蚊帐早成土蚊帐了。另外还用土砖支着个帆布箱子,上面盖张蓝色塑料布。物是人非,这些东西他从未动过,虽然也有好奇心。
他又欲转身下去,这时他看了看手中斧子,斧刃一道寒光,他眼里也有道寒光。他“咯咯”笑了两声,骨头磨擦那种笑,一样的两张空床,砍哪张其实都一样,何必把二楼搞得乱七八糟的?想定后屏住呼吸,半眯眼睛,几下就把瑞莉的蚊帐拆了,灰尘中把床上棉絮枕头和枕头下压的书抱开,照着床上的横档下了斧子。乓乒几下,叮零光啷,五根横档就落下来了,床光剩个架子。
遂将这几根横档抱下楼去,三下两下,好一堆白花花的上等燃料!跟着灶里的火毕毕剥剥烧得好旺,再一会儿饭就熟了。由于烧的是急火,吃着锅巴特别香。
第二天下田之前,冒世清这个组的都说钱皮叫大家吃尽苦头,“他锻练也要在每个组轮流锻练呀!”要求田队长安排他到另一个组去。田队长觉得不好找借口,吓唬说:“他晓得是你们撵他走的,不恨死你们!”大家便沉默了,可怨恨之气还在漫延。冒世清说:“既然个个组都不要他,不如安排他在晒坝收秤?”田队长道:“收秤是女工活呀,他要是说你歧视他……”冒世清道:“话看你怎样说。”田队长道:“那你去跟他说。”
冒世清就往回走去碰钱皮,一直走到碉楼,见钱皮正蹲在沟边刷牙,可见还未吃早饭。冒世清想这厮今天不出工了,昨天出一天工是为了好玩。正要转身,已经被钱皮看见了,只得走拢问:“钱皮,你今天出不出工?”
钱皮把口漱干净了站起来,问:“啥子事?”冒世清不懂他问“啥子事”的意思,就把分给他的任务说了,说收秤的人要公平,不多计也不少计,队长觉得你合适。钱皮本来不出工的,听说收秤,不就跟耍一样么?就应允了。
晒坝上,保管员听田队长说要安排钱皮来收秤和晒谷,连忙摆手:“你们田头那么多人都怕他,我这里一个人……”田队长道:“冒世清肯定都跟他说了,你不要他的话,怕要出乱子!”保管员眉头一皱又舒开了,说:“那这样办,不是说群群管得住他?那就破例让群群也到晒坝上来,给她算半个工!”田队长道:“呀,这个例都破得?十五六岁半大娃儿出工,都才评半个工!”保管员道:“所以说这叫破例嘛,别的娃儿,他管不管得住钱皮?他敢在田头当着说钱皮的不是?连你都不敢!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不听就算了,不要叫他来。”
田队长去叫群群这个才九岁的小女孩,到晒场上来当童工。尚不知群群是否愿意呢,东逛西逛是娃儿的天性,她愿意成天呆在一个地方?群群却高兴答应了,半个工啊!当她跑来时,保管员正独自用木推耙打开昨天的谷堆晾晒,钱皮坐在一边啃烧苞谷。群群道:“钱皮哥哥,你才吃早饭哪?”钱皮笑道:“嗯,是曾大伯请我吃的!”
保管员对钱皮笑道:“群群小孩子家,贪玩得很,听说钱皮哥哥也在晒坝上,她就来了。”群群道:“不是呀,我是来挣工分的!”
钱皮这才发现晒坝上三个人,一老一小,自己一个大男工,和他们做一样的事——而且这事昨天也是女工做的,有点冒火。但他并没有发着,因为不知何故,他也想和群群在一起呢,和群群一起世界都好象要光明一些。就说:“群群,等歇气我给你讲故事!”
保管员给群群安排的活儿就是在晒坝上给铺开的谷子划路路,而且不用专门的木耙子,木耙子太长了她不好使,就用脚,用脚趾和脚背铲着谷子在晒坝上横着走,然后又竖着走,这样把下面的谷子翻上来。群群顶着骄阳走得一脸汗水,硬要走交了才到阴凉处去歇一会,搞得钱皮也不好意思在阴凉处多呆。
收了秤的水谷子倒在晒坝上,钱皮先用木推耙摊开,再用竹耙子把草叶捞干净。水气飘漾,草香弥漫,谷香弥漫,钱皮张大了鼻孔。他趁保管员和群群背对着他,抓一把水谷子丢在嘴里嚼。群群转身见了问:“钱皮哥哥,你在吃啥子?”因见他嘴角、脸上巴着谷草叶,吃惊道:“哎,钱皮哥哥,谷子生的咋吃得?”钱皮十分恼火,索性大模大样、慢慢嚼着,品尝这股清香味儿,这股生臭。
群群跑了,回来端一碗红米饭(这是“麻粘”谷子打出的米,略带暗红色),饭上面盖了几片腊肉,一语不发递给钱皮。钱皮也一语不发就吃起来了。几片腊肉通红透明,肥瘦各半。从小听说农村腊肉好吃,没有吃过,突然吃上了,感慨万千。他嘴在嚼,眼睛除了盯腊肉,便盯着小姑娘。群群便跑拢来,坐在他膝盖上扭一会,才又跑去划路路去了。保管员看得发愣。
傍晚晒坝上是最热闹的,都来看自己这个组打了多少斤水谷子,该计好多工分。冒世清故意逗群群:“群群,你今天的任务重呀!才评半个工?”闹嚷嚷的晒坝顿时安静下来了,都看钱皮的反应。田队长把冒世清狠狠瞪一眼。群群道:“我任务不重呀,我就是走来走去晒谷子。”冒世清仍笑着说:“你任务重!你任务重!”目光向周围扫一圈,还故意在钱皮脸上停了停,屁股一车走了。
钱皮对冒世清开口之时,晒坝上变得鸦雀无声感到诧异,他还从冒世清的目光中感到一种挑衅,对此他到是一笑置之。他这一笑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因为都惊讶他的脸皮稍有些活泛了,眼珠也稍微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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